ㄚ頭不哭了
從去年院子那邊的樹葉,開始變色的時節起,每想到今年春天妻的生產日子,妻和我就為那時還不到一歲半的胖丫頭發愁。我們真不知道到時候該怎樣來安排我們這個好頑皮、不愛哭的好女兒。我們搬來新英格蘭才不過一年多,附近根本沒有一個可信託,而又夠交情的中國朋友,親戚更是關山遙隔,遠在萬里之外。可是妻肚子裏的小生命,卻不知道父母的煩惱,隨著日子的過去,一天一天的成長。
紅葉綴滿了枝頭,
枯葉鋪滿了一地,
一夜之間枯枝上已壓滿了雪花。
一年在朋友間交換卡片中很快的過去了,越來越可愛的小丫頭,也就越來越成了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卻相當沉重的問題。
X X X
「你送我上醫院時,丫頭怎麼辦?」
「還早哩!過幾天再說罷!」妻有時候忍不住要問,我就把話題岔了開去。
X X X
「到時候要不要把丫頭送到鮑家去?」
「你說呢?」每當我重提不只一次,我們討論過的舊話題,妻還是拿不定主意,鮑是我大學時代的好朋友,住在五十哩以外,家裏已有一個三歲,一個一歲的小傢伙,所以把丫頭送到他們家去,實在不是一個好辦法。
X X X
去年的冬天出奇的冷,一連卅多天,氣溫從來沒有回升到冰點以上。落地窗外的積雪,早就堆上了台階,從窗口望出去,又看到台階下的泥土時,妻已是大腹便便,預產期一天一天的近了。
「我住醫院時,ㄚ頭到底怎麼辦嘛?」
「最好是能在鄰居中,找到一個願意看孩子的。」
「不曉得管理員的太太願不願意?」管理員是指我們公寓的管理員,他去年才結婚,太太倒是一副很能幹的樣子。
「她倒是很合適,明天妳去問問看。」
問題的解決,出乎意料的順利,管理員太太瑪莉,跟她丈夫商量後,同意為我們看孩子,我們按鐘點付她錢。
生活在別人的土地上,我們的世界真是小的可憐,除了我上班的時間外,我們一家三口,可說是很少不聚在一起,即使週末假期,我們出去買東西或看朋友,也都是把丫頭帶在身邊的,所以把ㄚ頭送給別人看,怎麼樣才能使她適應,也不是很簡單的事。我們決定慢慢來,一開始不要把她送出去太久。
第一次送ㄚ頭到管理員家,是在我上班的時候。
「我剛剛把丫頭送到瑪莉家去了。」妻在電話裏告訴我。
「她怎麼樣?」
「她大哭,樣子好可憐。」妻的聲音也變了。
半小時後,妻就去把丫頭接了回來。瑪莉說,丫頭一直大哭,一剎也沒有停過。
第二天,丫頭在瑪莉家待了一個多小時,只哭了十幾分鐘。
第三天,丫頭睡醒午覺後,就一直待在瑪莉家。我下班後,才去接她,我到瑪莉家時,丫頭正坐在地氈上玩積木,她一看見我,趕快把積木一推,爬起來就往瑪莉房裏去找她的小外套,然後笑嘻嘻地抱住我,嘴裏嗯嗯嗯地告訴我很多事。我從來沒有從那紅紅胖胖的小臉上,看過比那一剎更開心的表情。
窗外的草地終於露出了新綠,草地旁的玫瑰也抽了新芽。新英格蘭的春天,姍姍地到底是來了。
妻的預產期也終於到了。
禮拜天的清晨一點鐘。
「醒一醒,我的肚子很不舒服,小東西頂得很厲害。」妻把我從酣睡中叫醒。
「要不要打電話給醫生?」我糊裡糊塗地問。
「呀!」ㄚ頭突然大哭了一聲。我匆匆的趕到她的房間去,她已經翻身坐了起來,我盡力哄她再睡。
妻已經在跟醫生打電話了。
「醫生怎麼說?」我躺在丫頭的床上問。
「他說是了,要我馬上去醫院。」
「那妳趕快給瑪莉打電話。」
五分鐘後,瑪莉睡眼惺忪的來到我們家,可是丫頭卻再也不肯睡了。她自己從床上爬了下來,跑到客廳裏,抱著妻就是不放。在停車場上發動車子時,我們還隱隱約約地,聽到丫頭的哭聲。趕到醫院,很快就辦好了手續,妻坐上輪椅,一個護士就把她推走了。幾分鐘後,護士把妻的衣物鞋襪交給我,叫我回家等電話,回到家,丫頭依然還是在哭。
送走瑪莉,把ㄚ頭哄入睡,已經是清晨四點半了,拖了一床毯子,我躺到客廳裏電話旁的長沙發上。矇矓中醒來,已是六點半了,電話鈴一直沒有響過。我剛剛把臉洗好,丫頭就揉著眼睛,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她到我們的睡房裏去轉了一轉,大概是找媽,然後就來纏在我身上。
替丫頭洗過臉,換好衣服,我打了一通電話去醫院,詢問處的人告訴我,妻一切都好。可是我還是不放心,決定到醫院去等。給丫頭弄了一點吃的,我就送她去瑪莉家。幫她穿外套時,她好開心,以為我要帶她上街去玩,等我一敲開瑪莉的門時,ㄚ頭轉身就抱著我大哭,當瑪莉從我手中把丫頭接過去時,丫頭那張紅紅圓圓的小臉上掛滿了淚水。她一邊哭一邊揮動著胖胖的小手向我拜拜,轉過身,鼻子一陣酸,我眼鏡的鏡片濛上了一層薄霧。我們的小小丫頭,到中午十二點才出世。
妻產後,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她剛從麻醉中醒過來,還躺在手術室的病床上。
「丫頭呢?」這是妻的第一句話。
「送到瑪莉家去了。」
「她哭了沒?」
「一點點。」
淚水滿滿地從妻的眼角滲出來。
第二天我恢復上班,早上把丫頭送去瑪莉家,她還是哭,只是小臉上已不再是那副令人心碎的模樣。
第三天早上,我向她拜拜時,她也向我招著小手,嘴裡還喔喔喔地,好像是叫我早點來接她一樣,她已經不哭了。
「丫頭今天哭了沒?」晚上我到醫院,妻照例這樣問。
「今天很好,她一點也沒哭。」
妻放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