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山茶花
多年後,當我又一次站在家鄉的山坡上,看到四周玫紅色的山茶花如同火一樣蔓延開來,盛開在冬日微弱的陽光下,微微的搖晃、顫動,這樣的場景如此熟稔,我才恍若隔世,時光如同白駒過隙,故鄉景致依舊如畫,只是那畫里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那個人就是我的祖母。
「山茶花的花期到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吧。」每年,她都這麼對我說,依稀記得小的時候,我的祖母常牽著我來到這裡,看山茶花開。故鄉的山茶花是我童年記憶裏最深刻的東西,油亮的葉子邊緣呈齒狀,含苞待放時粉粉的花骨朵兒像是女孩嬌羞地低著頭,花芯還露出一點微微的紅,花朵在三月開放,花期一般持續兩周。每逢花期,祖母便在前方帶路,小小的我步伐踉蹌,緊隨其後,看著她顫顫巍巍的背影,似乎和風中搖擺的山茶花融在了一起,多像一副美麗的畫啊。
祖母出生在戰火硝煙的年代,那時候,家中近乎赤貧,祖母的出生無疑給家中增加了又一負擔。抗日戰爭時期,村裡更是人心惶惶,頹敗不堪。祖母只能和大家一樣,白天去田地里挖野菜和地瓜,晚上便早早地熄燈,緊閉家門,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結婚后,丈夫早逝,祖母一人維持起全家的生計。她是個勤勞的女人,白天在田野裡幹農活,晚上就一邊哄孩子們入睡一邊縫衣服,絲毫沒有歇息的時候。
日子就這樣在她來來回回的走針中滑過,不覺中已經過了20年,兒女們都相繼離開了村莊,去到市裡工作,生活狀況日漸改善,兒女們也各自成家,生兒育女。再後來,我便出生了。這些事她曾經和我說起過,只是當時的我還小,她一邊說,我一邊把玩著手裡的玩具,並不很專心。直到她逝世以後,她往日的訴說才好像朝花夕拾,一點一點地被我想起,愈發清晰。
童年時的我依稀記得被母親帶回故鄉看望祖母的場景。那時候,故鄉的家中只留下祖母一人。祖母個子瘦小,盤著的白髮下是一張褶皺佈滿的臉龐,像是被歲月的雙手揉皺的紙,暗淡的瞳孔無力撐起她下垂的眼皮,見到我她很高興,便用那藏在藏藍色的棉布長衫下彎曲變形的手緊緊握住我,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早已經泛白的衣袖口。
這就是我的祖母,這些年,她就這樣選擇了留在這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她的日子過得很寧靜祥和,自己種些蔬菜和花草,喂些自己飼養的鴨子和兔子,據說這些大了可以賣錢,閑時就剪紙縫針,每天都看著歸家的牛群和溫暖的夕陽,那麼地愜意。
也許故事說到這裡,可以猜測到結局,祖母會在故鄉安靜地度過餘生。就如同山茶花一樣,從開發直至凋零都那麼的無聲無息,不驚擾歲月之湖中的漣漪。但是誰能料到,一次意外能夠改變祖母平靜的生活,從此在她活著的時候,再回不去,那片熟悉的故土。
那天夜裡,急促的電話聲劃破了家中往日的寧靜,我們接到鄉下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是祖母上山採茶的時候,滑了一跤,這樣的事情對年輕人來說似乎是小事,但老人家的骨頭脆弱疏鬆,這樣一摔,竟把腿摔斷了。那天,我們全家連夜趕回家鄉,把祖母送到了市裡的醫院,結果一診療,便發現了越多的病癥。
命運的車輪在歲月中輾過,祖母就這樣在一次意外中,來到了她從未到過的大城市。
自此以後,祖母拄起了拐杖,和家人住在一起,可是我的家人工作都十分忙碌,因為出公差等原因經常不在家,那段時間我也住校。而她無法出門,外面對她來說是另一個世界,冰冷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寬闊的公路上停滿了車輛,街上踩著高跟鞋的女士和夾著公文包的男士板著臉匆匆而過……這一切,她只能隔著玻璃,呆呆地觀望。
很多次週末我回到家時,都會看到祖母一個人又站在窗臺。她見到我,臉上露出了許久不見的笑容,她招呼我過來,然後拿出一本佛經和一串佛珠,希望我教她上面的字,祖母不識字,可是那時候的我,心裡只顧著一會兒去哪裡玩,哪能靜得下心去和她研究這些,於是我囫圇吞棗,亂念一通,祖母竟也十分認真地跟著我念,念煩了以後,我就溜去玩了,空蕩蕩的房子里,只留祖母一人,和撥響佛珠時珠子相互碰撞的聲音。
又記得很多次,我被學校的事情所纏累抑或朋友相處不愉快的時候,回到家中,祖母看到我鬱鬱寡歡,便會拿出她的「絕活兒」─剪紙給我看。只見她戴起了鏡面滿是刮痕的老花眼鏡,一隻手拿著一張對折好了的紅紙,另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操作著剪刀,小心翼翼地操作,就這樣,她在窸窸窣窣的紙張摩擦聲中,完成了她的作品,我輕輕地把紙打開來看,一個紮著沖天辮的胖娃娃和一隻大鯉魚就這樣呈現在我眼前,那時的我就是這麼容易滿足,拿著那張作品,興奮地跳著轉圈,我仍記得那一刻祖母欣慰的笑容,像是午後陽光下靜靜開放的山茶花,從容清雅。
時間似乎沒有因為茶花的美而有半刻的停留,祖母的病沒有好轉反而日漸嚴重,終於,她又一次被送進了市裡的醫院。住院期間,祖母日漸憔悴,她依舊喜歡望著窗外,有時候我看著她,好像在看一隻遲暮的囚鳥,在摩天大樓中渴求著田野和晴空的自由。她時常和我提起故鄉開滿山茶花的山坡,好像提起一位熟悉的故人一樣自然,她說:「山茶花的花期到了,我們一起回去看看吧。」只怕那位故人,早已在朦朧煙雨中,被沖淡了身影。
像是一朵山茶花,在肅殺的寒冬後,無聲無息地凋零,祖母在2008年的清明前離開了我們。我們將她的骨灰帶回在家鄉的山坡上,那時候的山茶花幾乎全部凋謝,山茶花凋謝時所有花瓣是不會和花芯分開的,而是完整地落到地上。那時,我才讀懂祖母對故鄉的深情,即使走到海角天涯,無論四季更替,日月星辰如何轉換,心都不會和故鄉分離。
祖母的前半生在坎坷中度過,本來後半生就可以頤養天年,卻因為病痛和家人的忽略在孤寂中度過。我的家人讓祖母在物資方面無所欠缺,卻忽略了她最需要的其實是我們忙中抽空的傾聽和陪伴。
這麼多年,祖母的心一直和故鄉緊緊繫在一起,我知道她想念的不僅是故鄉的妍美景致,更是故鄉給她帶來的一種回家的心境,而這正是時代發展至此,我們這一代人多數欠缺的,那一種充滿歸屬感,安寧又喜樂的心境。
風又起,山茶花像星辰一樣在繁簇的綠葉中微微閃動,耳邊忽然想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山茶花的花期到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吧。」(作者就讀金大觀光系一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