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姨丈
有一個人,我一直想見而未曾見,他是我的表姨丈。
俗話說「一表三千里」,表姨算是遠親了,何況表姨丈。於我而言,這表姨丈只活在親戚們的口中,現實生活中甚少出現,可也奇怪,光只在敘述中他也活靈活現,生動得很。
我細細推敲,之所以從未謀面大抵是表姨這家人跟親友們平日互動不多,她們只在親戚家的喜慶場合出現,而早年喜慶都嚴守著非黃道吉日莫辦的鐵律,擇日師挑了哪天就是哪天,剛好是假日的機會並不多,哪像現在通通擠在假日,甚至有人主張「假日就是吉日」。
所以在「升學第一,課業為先」的前提下,親友的喜宴大餐我能參加的就相當有限了,大部份只有吃「菜尾」的份,加上表姨丈是個大忙人,也未必有時間出席這種場合,一般都是表姨當代表,故而我跟表姨丈始終緣慳一面。
但表姨丈缺席並不表示親友會沒了他的消息,有表姨當代表就夠了,每次媽媽參加完親友喜宴,總會帶回一堆東家西家的長短,其中一定不乏表姨丈的大小事,而且精彩可期。
為什麼親友這麼熱衷談他呢?這可能跟他的長袖善舞有關,他為人海派,又善籠絡,不管熟不熟,即使第一次見面也能讓人覺得他像老朋友般,談到最後還常能牽出一大段交情,原來你的誰誰誰是他的誰誰誰。
「原來我們是親戚。」老爸說這是表姨丈跟人聊天後最常出現的結局。
其實老爸跟表姨丈頗有淵源,他們曾是小學同學,但來往並不特別熱絡,在有限的幾次關於表姨丈的話題裡,老爸說:「他成績不是最好,但最得老師歡心,做過幾件讓人拍手叫好的事,但偷雞摸狗的勾當也沒少幹過。」
「正常啦,哪個孩子不調皮搗蛋。」大家都同意這個觀點。表姨丈在做什麼呢?他在一家學校當老師,教會計,業餘還兼著差,幫一些公司行號記帳,或許是他功力深厚,沒多久就名正言順開起會計師事務所了,聽說他最常跟學生交代的話是:「以後不管你們犯了什麼案入獄,老師一定去看你們,只有做假帳我不去。」在事務所也一樣,每有員工學成要離職自立門戶,他都衷心歡喜,但也不忘叮嚀「別做假帳」。
「這人,有品、有良心」這是老媽的說法,一旁的老爸推了推眼鏡,看了眾人一眼,繼續把頭埋進報紙裡,沒評論。
雖然從未謀面,但我對這個表姨丈是頗有幾分敬意的,這份敬意也稍稍影響了我日後的選系,有意無意間,加上幾分陰錯陽差,我選讀了會計學系,並以心目中自我模擬的表姨丈做為效仿對象。
有一年暑假返鄉,終於有機會參加親友的喜宴了,席間表姨很豪邁的邀我畢業後到事務所工作,她說:「跟著表姨丈學功夫,肯定有出息。」
還沒來得及畢業,親友間就傳來表姨丈「跑路」的消息,什麼原因呢?
「做假帳被判刑啦。」消息來源這麼說。
對一個常將「不可做假帳」掛在嘴邊的人,最後是因這個原因落跑實在諷刺,我們乍聽都有點難以接受,甚至對表姨丈起了鄙夷之心。
做假帳的污名揹了一陣子之後,事情的真相慢慢傳了出來。
事實是:鎮上最大一間工廠的負責人,膝下有三個兒子,老闆和小兒子在一次車禍中不幸罹難,這時小兒子的女友已有了身孕,但尚未過門,沒有名分的母子根本沾不上遺產的邊,老闆娘希望給那未出世的孫子留一點教育費,大兒子跟二兒子卻認為這等於將家產給予外人做陪嫁。
無奈的老母親於是找上表姨丈商量,表姨丈這時忽然發了俠氣,就在帳目中做了手腳,想幫遺腹子爭點權益,結果落得自己蹈了法網。
因為這事觸了法,在情感上我們很難苛責,甚至有點認同表姨丈的行為,有人還說他是「俠盜」,這未免誇張,但也只能說尊重個人看法了。
爸爸說得比較持平:「好的事要用好的方法。」
沒長期被冤枉,這算是表姨丈的一點小幸運吧,只不知他是否在乎就是了,很多事當事人的感覺最重要,只是常被忽略了。
雖然人已跑路了,但有關他的傳聞從沒在親友間斷過,而且時時更新,有人說他躲到鄉間去了,也有人說他其實是入獄去了,每個傳聞都說得如假包換,但從沒得到證實,這樣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傳了一、二年後,才慢慢隨著表姨丈的銷聲匿跡而漸漸平息。
這以後,各人過著各人的太平日子,雖然偶有小辛酸,但大致安穩,也就少有人再去談論表姨丈的二三事了,就算提起,也是輕描淡寫幾句,事不關己嘛,局外人很難真正去在乎旁人的幸與不幸。
實在沒人會料到表姨丈會再出現,即使只是個話題。
表姨丈再出現已是二十幾年後,比較意外的是他已成輕煙一縷,成仙去了,同樣的話題再次傳開,這幾年,他都去了哪裡呢?這次有了較具體的答案,他到了東部偏鄉。做什麼呢?參加當地各種行善團體,到處當志工、當課輔老師,是當地人的良師益友,他的離世,不管是否曾受過他恩德,幾乎人人惋惜,這也算是另一種身後殊榮吧!
「我就說他是個好人嘛。」以前否定他的人悄悄修正了說法,適度的健忘是必要的生存法則。
表姨丈回鄉一段日子,有關他的話題才要淡去時,又有傳聞說有人上門來討債啦,還有人說他欠了一堆卡債,更出人意表的是,有人指控他挪用了行善團體的公款。
對這些傳聞,不見表姨丈的家人出面澄清說明,倒是曾受他幫助的人說了話,原來是表姨丈發現行善團體高層侵吞善款,所以才用黑吃黑的手法將部份金額挪用到其他公益上。
爸爸聽了這樣的話先是點頭,後來又搖搖頭,嘆了口氣:「這個人,對的事怎麼老是用錯的方法!」
對於表姨丈這些長長短短,時間久了不免會傳到表姨耳裡,這些年她一人獨撐家計,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只聽她淡淡的說:「我都不去信那些五四三的話,人呀,好壞隨人去講啦,過日子才重要。」果然是江湖走慣,四兩撥千斤哩。
表姨丈到底是怎樣的人呢?親友人人有看法,人人不一樣,有肯定,有否定,二面評價,直到蓋棺猶未能論定。
較令人意外的是後來有傳言,其實這幾年表姨丈在東部另有家室,還有個孩子,那孩子,聽說就是當年那個遺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