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欣和可樂
大為拉開落地窗的窗簾,只見遠山含黛,近山如翠,澄碧的湖水靜悄悄地展佈腳下,沒有半點人為干擾。這真是個度蜜月的好地方。
大為把行李放下,就迫不及待的摟住可欣,可欣也仰首吻著大為。打從台北出發,兩人就期盼著早點倒在床上。他們昨晚舉行婚禮,在父母為他們準備的新房過了一夜,第二天早餐過後不久,就開車南下,不到午餐時分已住進涵碧樓。
可欣是位極其虔誠的天主教徒,曾和幾位姐妹在聖母像前約定,婚前絕不發生性行為,所以昨晚的新婚之夜,他們才有第一次。或許因為壓抑已久,兩人一住進涵碧樓就不約而同地膩成一團。
當大為要脫可欣的內衣時,可欣嬌嗔地說:「不要急嘛,我還沒卸裝,你先去放水,放滿浴缸,等我弄好了,我們一起洗,好嗎?」
大為點點頭,輕吻可欣一下,脫光衣服走進浴室。大為剛要打開水龍頭,就聽到電視開了,接著水流聲壓過電視聲,分不清可欣在看什麼節目。大為想,可欣喜歡看韓劇,莫不是一面卸裝一面在找韓劇看?大為一面想著,一面進入浴缸,等著可欣過來洗鴛鴦浴。當水放到七分滿時,浴室外突然傳來歇斯底里的尖叫,大為急忙帶著一身水珠衝出浴室,只見可欣的眼睛睜得好大,靈魂卻像被挖空了似的嚇人。
「什麼事?」大為有不祥的感覺,可欣的孿生妹妹可樂,就常出現這樣的眼神。他抓著可欣的肩膀:「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
可欣斷斷續續的說:「可--可樂-燒-燒炭-自-自-自殺了!……」說到後來,像是喃喃自語,已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了。
電視新聞的嘈雜聲,使大為意會到,可欣可能在電視上看到了什麼。大為把電視關掉,不顧身上濕漉漉的,上床摟著可欣,柔聲地說:
「不是真的,妳可能看錯了,電視上說出可樂的名字嗎?」可欣搖搖頭。
大為繼續問:「妳看到自殺者的臉嗎?」
可欣再次搖搖頭。
大為把可欣摟得更緊,在她耳邊說:「妳想到哪兒去了!怎會想到是可樂。」
「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可欣嗚嗚咽咽地說:「當我告訴妹妹,我要和你結婚時,她叫我不要結,否則就要燒炭自殺。她做得出來,兩年前曾燒過一次炭!精神疾病患者有時就像孩子,只知道自己,你哪知道啊!」
大為有點相信可欣的話了,不過想了想說:「妳怎麼確定電視上說的,就是妳妹妹?」
可欣哽咽著說:「住中和,二十五歲的林姓女子。不是可樂是誰?」說著,歇斯底里的大哭起來,同時以雙手撓著頭髮,像要把自己撕裂似的。可欣空洞的眼神,和撓頭髮的動作,都在可樂身上看到過,讓大為潛藏心底的陰影逐漸擴大,不能不想起初次到可欣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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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為和可欣是兩年前在教會的一次活動中認識的。可欣不算漂亮,但氣質清新脫俗,大為立刻被她吸引住了。兩人相識不久,大為就帶可欣去見自己的父母,可是大為提出要到可欣家看看時,可欣總是推三阻四,直到兩人論及婚嫁,可欣才帶著大為回家。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可欣吞吞吐吐地說出一件秘密。
可欣說,他的孿生妹妹可樂,原本活潑好動,大二時因為感情受到挫折,從此書不能唸了,已在家待了五年。說到這裡,可欣嘆口氣對開車的大為說:
「因為妹妹的關係,所以一直沒帶你回家看我爸媽,你能諒解我嗎?」
大為並沒深思,隨口回說:「妳也太多心了吧,妳妹妹精神有問題又怎樣,難道會把我打出去、罵出去?」
大為故意說得俏皮,想逗可欣一笑,可是可欣仍皺著眉,過了半晌,才繼續說她妹妹的事:
「醫生說,可樂得的是重度憂鬱症,有時還伴隨躁鬱症,常有自殺的念頭……」
大為正在開車,右眼的餘光仍可瞥見可欣無助而複雜的表情。大為不知該說些什麼安慰可欣,沉默了一會兒,可欣才以央求的語氣說:
「我不帶你回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擔心會刺激妹妹。見到我妹妹,你儘量不說話,好嗎?」
大為這才覺得事態可能比想像中嚴重,但仍然輕鬆地對可欣說:
「我本來就不大會說話,不說就不說吧。」
「不是不說話,」可欣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對我爸媽要有問有答,只有對我妹妹不要多說,懂了嗎?」
到了可欣家,可欣的父母熱情地款待大為,可欣的弟弟也幫忙招呼未來的姐夫。可欣靠近大為耳際輕聲說,她要到妹妹房間一下,就離開客廳。大為和可欣的父母、弟弟談了一會兒,可欣的的母親去敲可樂的房門,叫她們姐妹吃飯,可欣才把可樂帶出來。
可樂和可欣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長像相同,高矮相同,要不是穿不一樣的衣服,還真難分辨呢。大為只略微一瞥,就覺得可樂的眼神發直,空洞得嚇人,和常人有異。
可樂只向大為點點頭,就直奔餐桌,獨自坐了下來。大為已經知道她精神有問題,所以不以為怪。可欣的父母和大為經過一番禮讓,大為才坐在可欣旁邊。可欣的母親做了一桌子的菜,當可欣正在介紹菜色時,可樂已獨自大吃起來,但吃了幾大口,就不耐煩的放下筷子,以空洞的眼神直愣愣地瞪著大為,瞪了好一會兒,才略無表情地對大為說: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可欣焦急地望著大為,他想到可欣要他不要多話,就以最簡短的語句說:「政大。」
「政大!沒有一個好東西!陳志強,你認識嗎?」
大為心想,陳志強大概是傷害過她的前男友,就以肯定的語氣說:「不認識。」
臉色沉重的可欣,趕緊把話題岔開,要大家吃菜,免得涼了。可樂仍不罷休,瞪著大為繼續說:
「陳志強大概和你同一屆,怎會不認識?看樣子你也不是好人,是不是陳志強讓你來害我姐姐的?」
大為不敢再回話,沒想到可樂用力一拍桌子,震得杯盤嘎嘎作響,接著雙手撓著頭髮,頃刻間撓成一頭亂髮,口裡不住的喃喃自語,除了「陳志強」三個字,聽不清她說些什麼。
大為愣在一旁,不知怎麼應付,可欣的母親使個眼色,可欣拉起大為離開餐廳,到了大門口,輕聲地對大為說:
「對不起,我送你出去。」眼眶閃爍著淚水。
「不和妳爸媽說一聲嗎?」
「不必啦。」
可欣打開大門,送了幾步,已哽哽咽咽,擺著手說:「對不起,我不送了,你自己走吧。」大為五味雜陳地離開可欣家,才走了十幾步,可欣緊跟著追過來,撲倒在大為的懷裡,痛哭失聲。
大為撫摸著可欣的秀髮,連說「沒事,沒事」,其實心裡不停地問自己:「這份感情還要繼續下去嗎?」
那天過後,大為的家人都勸他到此為止。他打電話給一位學醫的高中同學,對方說,精神疾病的遺傳性很強,特別是同卵雙胞胎,一個有精神疾病,另一個得病的機率達百分之五十以上。不過這位學醫的高中同學說,他專攻醫美,對精神疾病只知道皮毛,勸他找位精神醫師問問。大為去掛精神科的號,沒想到那位醫師說,他只看病人,不給他人出意見。
大為走出精神科的診療室,逕自來到教堂。每當他感到徬徨、無助、脆弱的時候,都會到教堂祈禱,尋求心靈上的依靠。他萬萬沒想到,可欣已跪在祭壇前,閉著眼睛默默禱告。大為躡手躡腳地跪下,當可欣發現大為就在身邊,高興得淚流滿面。
可欣低聲說:「這幾天我不敢找你,每天都來祈禱,你知道我多麼害怕嗎?」
望著淚眼發紅的可欣,大為有些不忍,也有些不捨,就以篤定的口氣說:
「我們直接結婚吧,不必訂婚了。」
「你是說真的?」
「這幾天我也害怕,怕妳也會和可樂一樣,可是心中有個聲音一直在叮嚀我,只要對妳好,就不會有問題。我想,是天主在考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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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欣仍雙手抱著頭,不住的撓著頭髮。大為的心情,就像落地窗外的波光雲影般起伏不定。可欣的眼神和撓頭髮的動作像極了可樂,看樣子她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另一個可樂!兩人的婚姻還能繼續嗎?
可是內心深處有個聲音不停地在叮囑他:現在只能進不能退,有任何問題都不能逃避。他當即跪倒床邊,以命令的口吻大聲說:「可欣,跪下來!和我一起唸玫瑰經!」
大為不管可欣是否已經跪下,就閉目大聲唸起玫瑰經。起初只有大為唸,接著可欣也跟著唸,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念了多少遍,當大為睜開眼睛時,發現可欣的眼神已不再像死魚般空洞,也不再亂撓頭髮,大為突然覺得可欣不會成為另一個可樂,就對可欣說:
「可欣!馬上打個電話給妳弟弟,問問可樂怎麼了。今天禮拜天,他應該在家。不過,即使可樂真的燒炭了,妳也不能讓自己變成另一個可樂,因為妳現在有我。打吧,可欣,不要害怕,不論結果怎樣,我們都要面對。」
可欣顫抖著從包包裡取出手機,顫抖著找出弟弟的號碼,鼓了好幾次勇氣,就是撥不出去。
「我來打吧。」大為一把將手機奪過來,線路另一端傳來可欣弟弟的聲音。
「我是大為,我們在日月潭,可欣掛心可樂,可樂好嗎?」
可欣緊張地抓著大為,大為原本緊繃的臉色霎時雨過天青,他喜形於色地把手機交給可欣:「妳自己聽吧。」
可欣聽過電話,喜極而泣,緊緊的抱著大為說:
「可樂沒事,她正在看電視劇。我向天主起誓,今後不論遇到什麼事,都不會讓自己變成另一個可樂,因為有你。」
大為睨她一眼:「剛才妳搞了個烏龍,把我嚇得要死,說啊,要怎麼補償我?」
「你說呢?」可欣微微的瞇著眼。
大為輕拍可欣的面頰,假裝要打人的樣子,在她耳際說:「浴缸的水滿出來了很久了,妳不說要一起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