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沒有說話
阿嬤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躺臥床上。媽把我拉到床沿,試圖讓阿嬤從患病後越趨細狹而褶皺的眼縫中,能看到即將遠赴外地工作的孫子此刻就站在眼前。
「某啊,甘無看到乖孫仔佇家?」阿公依舊反覆緊握阿嬤的手掌,親暱而不捨的說些什麼。不知道是我在阿嬤眼中還是過於幼小以至於無法被看見,還是將要前往的城市遠遠拉開了我與阿嬤的距離,阿嬤雙眼仍然細瞇,彷彿把那些回憶散落他方的失神瞳孔中,似乎始終沒有看見我的存在。
「甘無記得咱乖孫?」,阿公喊著我的小名:「伊係咱尚疼底孫啊。」阿嬤微微將頭一搖,像是記憶中已經斷滅了我的印象。
自從阿嬤中風後,連原本費盡力氣才能呼喊兒孫輩的發聲能力,在這幾年也逐漸衰退。回憶好像也被攪成不可見的團黑,無法觸及,遺留下的僅是阿嬤能稍微晃動頭部以回應的靜寂。但阿嬤大多只是搖頭,把我們這群兒孫遠遠拋在她眼神之外,連阿公每每用那麼清嶙峋的雙手緊握住阿嬤置於床沿的手掌,發出殷切的呼喊,在阿嬤眼神散漫而總是輕輕搖擺頭部的動作下,好像都變成一種陌生。
阿嬤沒有說話,但總在我幼年時偷塞幾個銅板給我,讓我可以去買涼茶或糖果;阿嬤沒有說話,但用她那雙溫暖的手攜我走過童年時代的迎神祭典、進香膜拜。這次,阿嬤還是沒有說話,全身癱軟在臥床上,靜靜守候每天的日夜輪替,像是等待著歸人般,烙成我心中最深的一抹身影。
阿嬤不需說話,讓我開始學習拉起阿嬤的手訴說這些年一路的遭遇和滄桑,即使阿嬤聽不明白也沒關係,但能不能在我將那些生命的延續和挫折逐步細數完,阿公總不放棄重複著「甘無記得咱乖孫」的問題後,可以稍微點頭回應。就像當初阿嬤牽起我的手帶著我長大般,讓我也能繼續握著阿嬤的手傾訴,繼續存在於阿嬤的記憶血脈中,一同往未來的生老病死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