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碼阿姨
前月聽母親說大陸的阿姨身體微恙,便與大哥、四弟相約,走了一趟廈門西側的石碼鎮,石碼鎮又稱龍海(事實上是龍海市的一個主要城鎮),而龍海市現屬漳州市管轄。只因一九四九年之前,金門的生活日用幾乎都來自漳州、石碼一帶,彼此的關係有如唇齒般的密切。我童年時就常聽到父執輩們「漳州石碼、漳州石碼」的掛在嘴邊。「石碼」二字在心中似乎已生了根,所以現在我們一家大小對這位年輕就遠嫁大陸的親阿姨,都以「石碼阿姨」來稱呼她。
我們三人抵達龍海汽車站時,國泉表哥已經來等候了,短暫寒暄後改搭當地最常見的人力三輪車,直奔阿姨位在人民西路上一條巷弄內的家。上了二樓,阿姨微小的身軀靠在藤椅上,顯得十分虛弱,原來是年後不小心摔了跤,加上老年人的骨質疏鬆作怪,讓她站也不是,坐也不好,渾身痠疼得很不舒服,算是一種老年人常見的症頭吧。像她這種狀態本應在床上平躺休息的,但知道我們幾個外甥要來,堅持非坐著等不可。小小的一間客廳,一下子湧入我們三個大男人,加上國泉表哥、國芬表妹,空間確是窄小了一點,但親人難得見上一次面,誰又會去介意這些呢?加上閒聊之中,大哥口才便給又擅於說笑,逗得阿姨開懷不已,早已把自己的病痛拋到九霄雲外了。
閒話當中阿姨總要重複這樣的話:「明燦,是你在茫茫人海之中,把我這丟失數十年的阿姨給找回來的,這二十多年來你們的母親和你們幾位外甥對待我的,讓人『足感心』。像這回你們一知道我有病痛,便匆匆趕來,真叫我不知如何說?」話還沒完,淚水已在她深凹的雙眼裡不停的打轉,這樣的情景,便由不得我不去勾起那段尋親的回憶。
那是1990年夏天,我第一次參加旅遊團赴大陸觀光,出發之前母親囑咐我:「你有一位親阿姨在民國38年之前就嫁到廈門去了,幾十年來都沒音信,你到那邊之後打聽看看。」這簡短的一段話便成了我那趟旅程的一件大事,心想這回母親真的是要我這做兒子的去大海撈針了。記得當時我跟的團是台北市好時光旅行社,那是我國中同學倪國堯先生所經營的一家公司,彼時他已多次進出大陸,對廈門更是熟悉,當我將此事告訴他時,他回答與廈門市金門同胞聯誼會的幾位主事者頗有認識,到時候應該可以派上用場。
因為所有的團友都是首次「登陸」,大家的心裡特別興奮。我們那一趟旅程是真正地繞著中國內地跑了八、九個省和十幾個城市,等到抵達廈門時,已經接近旅程的尾端了,才僅剩兩天不到的時間,我如何能找到大陸阿姨?這是抵達廈門時,我心中浮起的第一個問號。但國堯自始至終都信心滿滿,他一直對我說我,大陸人對「找人」這檔事很有一套,尤其是找台灣同胞的親屬。
在廈門的第一晚,他帶我拜訪當時廈門市金門同胞聯誼會的顏西嶽會長,座上還有楊祕書長誠塔先生作陪,席間我詳細地說明來意並將阿姨姓名及相關的訊息相告,隨後楊總幹事問了幾個問題後便匆匆離去,說是時間緊迫須立刻去辦。隔天中午我人在鼓浪嶼的日光岩上,正興致勃勃的用高倍望眼鏡瞭望那橫躺在海面上的小金門時,國堯突然跑過來告訴我說找不到人,並要我即刻再想一想是否還有其他可用的線索?譬如人的高矮或臉上的特徵等。我左思右想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記起母親曾說過阿姨的小名叫做「圓仔」,便將此讓金胞聯的人再試一試。明日中午我就要離開廈門了,金胞聯的協尋就只剩下下午這一點點時間了,加上我給的資訊又不是太完整,找到的機率應該是十分微小的。但令人驚喜的是深夜就寢前,國堯卻來敲我的房門,高興的說已經找到了小名叫「圓仔」的這個金門人,年紀和我要找的人相近,只是她並不住在廈門,而是龍海市的石碼鎮,並隨手遞給我一張「圓仔」的住址。
這個叫「圓仔」的人會是我的阿姨嗎?因為小名「圓仔」的人何其多,何況她又不是廈門的「圓仔」。但這個「圓仔」所具備的條件又和我要找的如此接近,所以她也極有可能是我要找的人呢。不管如何,我手中「圓仔」的地址就是一線生機,明早離廈前先發一封信再說。
隔天中午我們就得搭機飛香港,臨去前我匆匆的揮寫了一封信,信的大意先簡單自我介紹,寫這封信的動機,接下來寫我母親是誰?年紀多大?嫁到何處?然後是把我外公尊姓大名,住在何地,家庭狀況,做何行業等都一一描述,因為外公的家在南門奎閣旁,我也特別將奎閣和陳詩吟洋樓寫進去,目的是希望喚起阿姨更多年少時的回憶。信的最後還加個附註:如果您是我要找的阿姨,就請您按照我留下的金門地址趕快回覆我的信,如果不是,那恕我冒昧,也在此向您表示歉意。信是在我要去機場的前一刻投入信箱的。
一個半月後,阿姨家的信終於來了,她的信裡寫滿了對親人深深的思念。特別的是信上還說她接到信那天正是我外婆的忌日,是她正在向外婆上香祝禱時,郵差上門了,然後她被找到了,那一刻的驚喜真是難以言喻,那之後她整整哭了好幾天。時至今日,她老人家猶堅定的認為:是外婆冥冥之中的靈驗,讓她銜接起這條斷了近半個世紀的親情線。當然金門這頭最高興的人就是我的母親了,能這麼順利就找到失散多年的親妹妹,真是上天垂憐啊!那些天她老人家也不斷地重複阿姨一樣的話,但我心中很清楚,若不是兩岸和緩的局勢,若不是人緣深廣的國堯熱心,若不是廈門市金胞聯諸先進的鍥而不捨,光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是絕對不能成事的。
隔年暑假,五弟明德帶母親遊大陸,阿姨到廈門和他們相會。兩姊妹在分離這麼多年後的首度重逢,內心自是百感交集的。母親回來說阿姨見到她就一直哭,只要談起過往熟悉的一丁點小事,她都要淚流如雨的,那幾天她的雙眼幾乎都要潰堤的。而我的母親生性樂觀,她深切的知道「失而復得」是一件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所以她的心中一直保持著較多的歡喜。這當中的差別或許是個性使然,也或許是離鄉背井的人,就像失根的蘭花一樣,總有一份沉重的漂泊之痛,那眼淚正是最好的傾訴與療傷。
1996年七月「金廈風情聯展」在廈門市中山公園的圖書館二樓舉行,我與明標都參與展出。那時小三通尚未開航,我們也得隨團繞道澳門前去,因為這是兩門之間書畫界首次的聯合展出,相當盛大轟動。記得我們一抵達廈門機場的時候,馬上就有可愛的學生小天使為我們套上花圈,嘴裡還整齊劃一的呼喊著歡迎辭,隔天早上開幕式更是人山人海,整個圖書館被擠得水洩不通。此時我的石碼阿姨和姨丈也帶著他們的兒孫前來會親,這是我們的初次見面,阿姨一見到我們,便緊緊的握著我和美珍的手,這舉動自始至終都不曾改變,當我牽著她老人家的手,仔細的向她介紹展場上我的書法作品時。竟沒想到這樣的一個溫馨的畫面,被當時廈門日報的林世澤先生瞧見,不只拍了照,還以特寫的方式刊登在隔天的報紙上呢!這篇圖文並茂的報導搶盡當日報紙的鋒頭,至今我們都視若珍寶的保存著。
2001年元旦小三通開啟之後,金廈之間的往來更是便捷,金門與廈、漳、泉之間,各式各樣的交流活動十分頻繁,這麼多年來我因為參加了一些不同形式的藝文交流活動,經常進出大陸。只要時間許可,我都要繞一趟石碼的,除了看看阿姨,幾位有教養的表親,亦多能交談,每次見面總是令人愉快的。金門這頭的親友經由我的穿針引線,也紛紛地與阿姨見過面,大家對於這位體態嬌小,心思縝密堅定的阿姨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些年阿姨都不曾經由小三通回過金門。早先她一直以自己身體孱弱,深怕海上的風浪顛簸,都不敢有任何返鄉的打算,雖然這中間我也曾多次勸進,卻總是不了了之。如今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又不良於行,這返鄉之行恐怕將更遙遙無期了。事雖如此,但我仍深切地期盼有那麼一天,還可以看到她們這對姊妹,能在南門奎閣旁的老家再互訴心曲。
2014/6/5寫於北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