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天龍八部
例如陳世驤在1966年4月24日致金庸的信函中提到,《天龍八部》一書因為結構「稍鬆散」,「人物個性及情節太離奇」,在讀者當中難免受到批評。然而陳氏對此則另有一番辯護。書中的人物情節,可謂無人不冤,凡情皆孽,但要寫到淋漓盡致,則非有極至的離奇不可。是以書中的世界,明明是朗朗的世界,卻到處是藏著魍魎的鬼蜮,隨時予人驚奇的揭發與諷刺,要舖敘出這樣一個芸芸眾生的世界,結構怎能不鬆散?這樣的人物情節和世界,背後籠罩著佛法的無邊。時而透露出來的,每在動人處,不禁令人感受到希臘悲劇理論中所謂的「恐怖與憐憫」。再說句更陳腐的話,所謂「離奇與鬆散」,大概可叫做「形式與內容的統一」罷。
這段評論引用亞里斯多德的文學觀念,當然說得過於簡單,未必真有意思要建立一種解釋的原則。另一方面,這樣的比附卻也不見得只有「陳腐」,反而可能含有深刻的洞見,並且潛藏著一些文類區分的問題,隱約顯露出古老的西方批評觀念,與《天龍八部》之間可以形成相當複雜的緊張關係。比如說,這裡的形式與內容似乎分別指的是鬆散的結構與離奇的情節,那麼統一指的應該是鬆散與離奇的整合。但是這裡首先遇到的問題就是,如果鬆散與離奇具有同質性,因離奇之事無所不在,以致無法求得有條理,使敘事不得不鬆散,那麼兩者的整合應該是加倍鬆散、離奇;而形式與內容之間也應該更為鬆散才是,也就是離奇的關係,根本不應該是合理統一的。
反過來說,如果鬆散與離奇是對立的,既然「常人常情都寫成離奇」,那麼離奇是不變的規律,是鬆散的反面,所以形式與內容的統一,指的也只能是離奇壓倒鬆散,而這樣的統一本身也要克服鬆散,所以也必須要以令人「驚奇」為先決條件。也就是說,要先成立不統一的鬆散關係,再用統一來壓倒不統一,但是這樣的結果片面揚升離奇的面向,顯然只能重複及加深小說內容所描寫的冤孽,卻沒有超脫可言。
這些矛盾的產生,都是因為「統一」的原則,不但要用於內容與形式兩種對象,也必須「以己之道,還施己身」,用於內容與形式之間的關係,所以陳世驤的解釋如果還能成立,顯然就必須要以「形式與內容的統一」這一層次,獨立於對象之外,不受對象的拘束,從而封死「自作自受」的可能為前提。這樣一來,解釋也就回歸到兩截式的層次結構,雖然論的仍舊是整合、統一,卻已經不是那種一氣呵成的古典式單截密合體,而是把鬆散離奇看成魍魎鬼蜮的悲苦壓抑,把藝術的統一看成是朗朗世界的得救狀態之雙重解釋。
按照現代批評理論對古典觀念的引申,形式與內容不可分離,評論者可以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拆解、分析這個密合體,但是就終極價值來說,任何評論都只能以「重演」這個密合體,所產生出來的整盤經驗,使它「更豐富,更真實,更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