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天龍八部
但是《天龍八部》裡人物的一致性,不僅超越了閱讀印象的層次,而是透過不斷重覆人物的癖性,成為一種含有「支配力」的形式,與多變的內容,即服膺現實原則的敘情境形成對抗關係,並且在頑固與變化的對峙與互動中產生分歧,設立意象空間。
這樣的運作與歐洲文學裡的傳奇形成有趣的對比,卻仍然暗合其基本精神。如果說歐洲傳奇的敘事過程,常常突顯自我定位的不確定,那麼《天龍八部》則透過超穩定的人物架構之敘事過程,在一定程度上是顛倒了這個原則。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裡所謂自我定位的不確定,指的是人物定位轉換過程中的意義變化,所以其中的複雜性並不是來自心理現實或複雜的「人性」,而是由「程式化人物」到「心理原型」的擴張,往往散發出與現實主義小說人物不同的,「主體凝聚力的光彩」。
我們甚至可以說,歐洲傳奇的角色不重行動、事件,而是意義編派的一部分,是善惡爭戰過程中,各種變化場面的「記錄器」。比較起來,《天龍八部》人物的一致性建立在特殊癖性上,雖然符合寓言體人物專一偏執的正格,就心理反應來說反而比較接近現實世界裡的具體個人。例如蕭峰部份前半段也是一個自我定位不確定,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故事,但是蕭峰至終都沒有變成程式化的人物,他個人的特質如俠義、勇猛、契丹人等情愫自始相隨,情況與蕭峰相近的慕容復完全沒有受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猜忌,下場也完全不同,可見蕭峰的命運與他的癖性仍有相當的關係。
如此說來,我們似乎可以說《天龍八部》是透過人物的癖性來製造敘事內容的變化,而典型的歐洲傳奇則是透過人物典型的凝聚與擴張,來突顯主體內部的裂變,但是兩者都含有分歧與對抗,都偏向「垂直透視」的層次分離,到底與單截式的寫實小說不同。就歐洲傳奇來說,不論是多線交織還是典型化的主體凝聚,都是敘事過程化不掉的意義,使局部意義溢出原解、顛覆人物的一致性,這也就是何以另立層次的理由。
所以《天龍八部》的人物框架雖然頑固,它的敘事變化並不會受到影響,因為它的變化並不以人物的發展,而是以意義本身的重疊為重心。也就是說,書中的敘事所以不符合部份現代讀者的期望,必須看成是意義交疊,即大體上就是人物形式,與情境內容的對抗所產生的不同解讀,而非人物情節的編排穿插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