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似水的青春
雨腳踩過的城市漾一片汪洋,在夜晚刷洗冷漠的燈火,有些花朵讓晚風吹壞了,便落下來形成小花園。柏油路兩旁一攤攤積水處,花瓣浮出水面的樣子像一艘艘準備遠渡重洋的舟船,靜寂在墨色的湖泊裡。那凋零的花香又像失聰的語言,被時間等待,遺忘了,傷口以新生花朵結痂,日復一日以綻放為目標,企圖留住地平線上最脆弱的美。
朋友的玻璃帷幕,總在雨中流動出一朵花的形狀,我若收到他拍下的證供,總是能小玩一場推理劇,從流瀉的光影去研判時間,例如,夕陽不會出現的午夜,他是怎樣興致勃勃地煮酒寫詩。心情就像路燈安穩佇立在深深夜晚的街頭,因為照亮的視覺而加高了煙雨濛濛的解析度。
他的照片是一種暗示,日記與短語讓人精準的確知他當晚是快樂或是憂傷,細水長流而精簡有力。閱讀他生活作息每一場的呼吸頻率,更能突顯他的實際與細心。也許,實際與細心有它的優勢,於是繁華裡點綴夜晚輪廓的燈座和五光十色的架構變成了生活背景的慵懶,它的朋友,正是那個不請自來稱為「雨」的裝飾者,降臨大地之時,朋友會付出難得一見的溫柔與浪漫,或說或笑按下快門拍盡這場搾不乾的雨季,絢爛一張張光彩奪目的夜雨風情,讓人繼續目不暇給。
朋友也許是用舉步維艱的心情練習攝影的構圖能力吧!那扇玻璃窗爬滿水珠圓潤瑩透,一如珍珠散落一地遺下的幽雅,形狀那麼雍容華麗,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新脫俗。我津津有味地把雨水當謎語,一字一句去落筆一個傳說,驀然想起雨水的胸懷包容許多愛,它一直清洗這大地的塵埃。那方深不見雲的天空顏色看起來像是還沒生命力就急著談一場愛情,雷雨季是驚天動地的誓言。那雷聲大雨點小的天空是讓大家慢慢輕敵的開始,人們紛紛揣測這場雨虛有其表,我會淋雨則是因為對雨具懶得隨身攜帶,未料滂沱大雨爭先恐後洗滌大地,觸目所及盡是奔跑的人群,鳥獸散般四處竄逃,雨勢斜的,迎風而寒,抖擻一種很狼狽的樣子。人群或許如此,景色卻異常冷靜,流露脫俗之美。夜裡熒熒的華燈燃亮引起朋友的動機,他用從容不迫的雙手對著那條璀璨如銀的車河按了按快門。
朋友最擅長拍攝的事物並不是只有玻璃雨珠這樣的構圖能力而已,他喜歡在萬里無雲的日子出門,爬山或者海釣。我看過他滿載而歸裝魚的保冷攜帶型小冰箱。他說那些魚大多拿來敦親睦鄰用,也許是遠親不如近鄰,拉攏鄰居關係至少可以守望相助。天氣很好的假日從夢中醒來,接起家中響起的電話:「要不要爬山?」一個地心在區域內傳遞的邀約,就是一種偶然了。這種偶爾心血來潮的安排往往會帶來豐富歡愉的一天。朋友在山中小徑,精準對焦調光圈的姿勢讓人連想起雨中景,晴天雨天皆全心全力去記錄,輕舟湖影、垂柳如茵,亦或海天一色、驚濤駭浪。我便在照片小方格裡找到熟悉的風景中題詩賦文。
「還是實際一點吧!」他出於好意的一番建議對我而言,一字一句皆像磚瓦,堆砌了一座不自由的監獄,雖然我沒有聽他說教的耐心,卻努力改變自己的個性,也許為了應付他,或者說,討好他。而我也察覺,當他以私訊來向我說些瑣碎的事,也在日復一日中,縱容我。
在日復一日造出一座風景的時刻。造出那煙翠連波的湖水舟船,還有蔚藍海水載浮載沉著鄉野傳說的神秘。
我起先只對那煙翠連波的小舟湖影好奇,我彷彿與晴天山中同根生,十分熟悉那透著薄霧的湖面,同時,繁華世紀已然被抽離時空,遙遙遠遠,因而讓人有一種想要去旅居一晚的衝動。不朽的山峰則是一幅背景,加深色調的綠意盎然,生命力蠢蠢欲動了,邊框外的鏡頭啣來一抹花香,宛如可以望見蝶蹤,攀附在萬紫千紅的百花園內。他按下快門,不疾不徐,只把仙境般的人間放入單眼相機的記憶卡中,返家之後,雲遊四海的快樂藉由電腦,網際網路是一種便捷管道,無國界的往四面八方分享而去。
我自此愛上似畫的青山綠水,點綴幾朵薄霧,如入極樂的一花一木自我的雙瞳走入夢中。尤其是震撼的雷雨成就一場沁涼景緻,分明只是洗去大地的塵埃,卻匯流出一條長河,撫動水面落下的繽紛花葉,它們浮動著,乘載美麗與滄桑,整個水流像花形的舟泊不著岸,唯一的感官始終浪漫,聆聽水流迂迴處彼此拍打的清脆。整張看下來,一朵一葉還有歪七扭八的排列做出象形文字的表情,像一座座古文名遺跡,荒涼中不失一探究竟的野心引人好奇。經過朋友跋山涉水陸陸續續的尋幽之後,它們以靜態之姿存在於方格子,被快門捕捉瞬間進入相機的山川海洋,在風景照裡說無聲的從容,變成令人賞心悅目的「江山萬里晴」。於是我更加充滿動勁了,覺得那方視窗像一座「荷蘭風車城堡」,朋友是那手持魔法棒必點之處皆開出一朵朵迷霧的仙子。我知道這種夢幻的形容並不適合他,事實上,他一直耐心等我改變自己過於浪漫的個性,一如他對旅行的一種執著。寫下一首詩,我寫下月光的海水捧起一顆眼淚,你,來自那億萬年前的化石魚群……我也許還是適合浪漫,等待夜晚來告白,說一則比較現代感的浮世繪。
只要啟動網路便能閱覽彼此狀態,看我是否「實際」了一些,不必打分數便逕自回到個人世界上傳他的「造景」工程。朋友只要知道我的狀態便草草了事,常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裝瘋賣傻久了,也會良心不安,只好正經八百,不搞笑的度過幾個光陰,安慰朋友也安慰自己。喜歡琴棋書畫的人裡當明白,屬於詩畫世界的人多愛作夢,要符合實際度日不再夢幻,以我對好朋友的待客之道只能彬彬有禮般同意。那簡直就像啞巴吃黃蓮,只剩說不出的苦澀。
我一直不經意地想起初相識的冬季,除了行駛江面的舟船,還有拍得朦朧的雨景。十幾度C的隆冬,玻璃帷幕被雨腳踩出幽雅線條,像達文西密碼,平鋪著像數字又像符號的圖形;又像蛛網上那澄淨圓潤的迂迴迷宮在風中搖擺,安靜而執著的由上往下攀爬下來。街燈的顏色在摩拳擦掌,彷彿正準備沸騰一壺藍山咖啡。
就是這種藍調,曾經,馴服我飛揚年少的跋扈,也安定了一顆焦躁寂寞的心。
今年夏季的雷雨神出鬼沒,朋友厭惡雨天一如對我玩世不恭的個性,只是他也一如往昔的隨遇而安。至今仍看見他拍下的滂沱,雨聲之中隱隱流瀉著曲線,那是,他柔情似水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