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天龍八部
也就是說,段延慶的惡不在行事是否狠毒的層次,也不在道德是否有虧的層次,而是涉及現狀(可能是好勇鬥狠的朱彼德,也可能是大理國的好皇帝)一旦崩潰,暴力即將橫行的可能,所以是一種絕對惡,越是符合正義反而越可怕。這就是為什麼大理皇室自知理虧,卻始終沒有採取任何補救行動,至此也不得不認同段延慶第一吹回國時的恐懼:「如果他貿然在大理現身,勢必有性命之憂」,並非沒有道理。 一次大戰前的張伯倫對當初歐洲情勢的處理,不正是自然大神的再版?
另一方面,絕對惡的兩面性也打開了「垂直透視」的可能,無常女神勢力雄厚,一旦反亂,必然震動三界。但是《仙后》安排自然大神主持仲裁,其實已經含有身像的跨越,因為無常召喚季節、月令、晝夜、時辰、生死等仙職出庭作證,以為可以申明時間改變一切的原則,卻沒有看到這些變化其實都遵循一定的規律,都指向更高的旨意與規劃。史賓色用三個公案來描寫自然大神,說她「青春永駐風燭齡,常時流轉位不移,隱形藏跡見分明」,顯示自然本身已經包孕無常的身像,只是其中除了分明可見的無常表相之外,還有一個「青春永駐」、「位不移」、「隱形藏跡」的層吹。
也就是說,自然過於玄妙而不可見,無常則是去除玄妙,能為肉眼所見的,自然的鏡中像,是凡夫俗子認知自然的唯一路徑,所以無常與自然的關係不是對立,而是同一,是「病中有藥」的連鎖。既然如此,自然的簡短裁決就不是絕對惡的消除,而是向惡顯露一個的自身像,從而成就惡的安置與其化。
同樣的,段廷慶的回頭也是起於自身映像的顯現:以刀白鳳如何認出段延慶就是當日的乞丐,自然有可疑之處,但是她一句「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邋遢,觀音長髮」,正是一種當頭棒喝式的啟示,使段廷慶在自憐、自棄情境中忽然見到一條垂直上升之路,讓他知道原來在惡的孤寂中,還有另外一個人知道他。道個「直如青天霹靂一般」的轉變顛覆了他原來的世界,使他開始認知到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存在。接下來的情節安排確定了段譽就是他兒子,他所反叛的對象其實已經包孕了他的身像,他與大理皇室的關係也就從對立而歸於同一。
世界之大也只有中國有武俠小說,雖說他的歷史可追溯至史記中的遊俠列傳,但不要說在漢書中被意貶為稗,在我們的成人世界,其實又有多少人以「心」來觀看呢?就以蕭峰之死來說,若不從中國儒佛自覺自主的哲學來看,又怎能明白何以謮者對蕭峰以斷箭自殺的兩極評價呢?
「橫看成嶺側成峰」從傳統的人情、文學欣賞、哲學智慧乃至慧識來看蕭峰之死都有其多重的意義,因此對「金學」來說又何嘗不是呢?這也是本文解構的主要目的,因為自覺的慧識才是最重要的,所謂凡法皆空,本無一物是也。再舉《天龍八部》裡的虛竹、蕭峰、段譽為例,他們都經過類似大死的經驗,陷入失去自我、飄搖不定的狀態:虛竹成為孤兒、入逍遙派、破戒;蕭峰眾叛親離,身世成謎,又失去阿朱;段譽則是一開始就跌入無量山劍湖谷底,迷上「神仙姊姊」,成為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