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天龍八部
但是三俠的失去自我並不表示他們沒有主體的自覺與「慧識」,反而因為他們的無心狀態,使得他們的俠義行為更有超越有我的層次,指向「譬如日月不作,往來照明之心」的無緣自在。虛竹解玲瓏、救天山童姥、成為「夢郎」等等都出於無心;蕭峰陷入偵探小說式的解謎情節也非本意;段譽對六脈神劍的收發。另一方面,他們三人又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回歸俗緣,成為無緣慈悲的三重現身。
虛竹為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拔除生死符,又用生死符收服丁春秋,是回到懲惡勸善,發揚俠義的普世道德。蕭峰終於捨命阻止大遼攻宋,是利人濟物的大菩薩。段譽則是贏得神仙美眷,自做他的皇帝。凡此作者似乎有意脫落在公共性之外,其實他的立足點卻已經包含了虛竹的世俗價值(個人情愛),段譽的入世實踐(大理國施政),指向無緣慈悲的分離與照映。所以虛竹與蕭峰的結局,都是入無緣返有緣的傳奇式拖延,段譽更是拖延與實現同時浮顯,確立了整部小說善包孕惡,無我包孕有我,出世理想包孕世俗權力的分斷結構。沒有段譽,虛竹的馴順會顯得昏庸,蕭峰的高蹈也會有酷烈之嫌。有了段譽,兩人才能納入一個三緣互通的意義空間,成立底體的回互相入。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十六歲的郭襄獨自流著淚,望著神鵰和小龍女並肩下山,其時明月在天,樹顛烏鴉啊啊而鳴。這是金庸原著《神鵰》的收場,迴腸盪氣,深得李白之心;當此之際,明教和天鷹教眾皆知今日大數已盡,眾教徒一齊掙扎爬起…跟著楊逍唸誦明教經文「熊熊烈火,焚我身軀,生亦何歡,死又何懼?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士。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這是《倚天屠龍記》中六大門派圍剿光明頂的一幕,英雄憫世,不愧豪傑之氣。
看完金庸數作之後除感慨神仙眷侶,與行俠仗義的英雄氣概外,更加佩服金庸的文學造詣,因撰寫著作不僅要有縝密的文學巧思外,對於如何把讀者的心,帶入書的情境中,也是金庸利害的地方:迴腸蕩氣處,每有令人往事前塵之噓;英雄決斷時,常有輕生一劍知的快意。讀完書時的心態就像是夢鄉遇前世故人的悲感,借由其情境疏散內心深處的真情,這就是為何徹夜暢讀的動力。
之所以看小說不是沒原因的,因小說可以滿足現實中不可能達到的情境,不管是兒女情長也好,或是英雄快意也罷,多少今生無緣的事,都可藉由書中的情節意境達到夜談的夢想。那管世事已濁;佳人已逝,且提一壺濁酒,在斜風細雨中:「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雲煙,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或在朔風大漠中:「敝屣榮華,浮雲生死,此身何懼。教單于折劍,六軍辟易,奮英雄怒。」記得第一次登萬里長城,當車隊尚在數里之外,遙望白山逶迤,蒼雲繾綣中隨山起伏的故城時,不禁百感交集,熱淚奪眶,恍惚進入時空隧道:在朔風大雪中、兩軍忘情廝殺;在寒雁聲斷中,撕碎多少戍卒的心;在權臣昏君下,多少良將勇士,懷恨棄殺於斯。如今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震撼,豈僅是故人相逢的感動而已,前塵往事如在昨日,今生前世又有何別?小說與讀者的機緣又何嘗不是如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