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朋友的女朋友
我的好友珍珠過世已經20年了。她過世那一年,我們24歲,研究所都沒能畢業,她的論文研究雛妓問題,我做的是遊民研究,我倆對社會底層問題特感興趣關心、乳臭相投。珍珠死的前三天在癌症病房內嫁給她交往1年多的男友,她死後葬在她先生的故鄉。我不記得她葬禮那天她的女朋友伊娜是否有出現,我自己都哭得唏哩嘩啦的,只是葬禮後,珍珠的姊妹告訴我珍珠要求將她生前的日記和所有有關她和伊娜的信件焚毀,且她死前並不希望和伊娜見面。
我和珍珠的相知,讓我在她死後有兩件事一直帶著迷惑。一件是她在死前皈依了基督教,以她過去的無神論和多次強調自己對於宗教的抗拒不解,我曾經多麼想知道她是如何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接受了信仰,雖然我清楚看到她死前被病魔折磨的痛苦。另一件則是她和伊娜的關係,她為什麼死前都放不下、都還不願意原諒她。
其實,我並不清楚珍珠和伊娜之間發生了什麼,因為珍珠的放不下,她很少提及她和伊娜間的事情,我只是隱隱約約接受她對於伊娜的抱怨,我接收她所說伊娜是個個性複雜的人,我知道她們曾經相當的親密,伊娜有時會去珍珠家住,兩人後來並未正式決裂,也沒有形同陌路,但我感覺珍珠有被背叛的心情,她只告訴過我伊娜是個沒有安全感不能信任別人的人,因為她有著一段在孤兒院長大的坎坷歷程,我感覺珍珠對伊娜很是矛盾。
我在研究所時期住在宿舍,經歷過三任室友。第一任是理工科的學姊,第二任是歷史所的學姊,第三任則是同研究所的學妹。這位歷史所的學姊在多年之後,變成是中國時報開卷版的記者,原來有著深藏不露的文筆和學識。我和她當室友的時候,我們有的交談不多,她當時沉迷於算命卜卦,會用撲克牌算命還是研究所的老師傳授的,對我來說,她的奇怪脫離現實是每天早上出門前都要先算一把、看看今天的運勢如何該如何行動才肯出門。這段時間,她時常和我談的話題,除了算命就是詢問我我研究所的同學近況點滴,我也經常是有問必答的熱心地說明著我同學的愛好與日常生活,我並沒有感覺有特別的不對。
過了一個暑假,和珍珠在學校開學見面,有一次在宿舍的聊天中,她告訴我收到了我室友的情書,之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再收到第二封、第三封,但是她從來沒有回信過。珍珠告訴我,我的室友除了寫信給她之外,其實還對我另外一位女同學和男同學的太太表示過,我回想起來才恍然大悟,難怪我室友專門詢問我這幾位同學和珍珠的事情,原來透過我可以打探她們的消息,只是我有些納悶為什麼我室友對我就沒有興趣。
說來其實也不奇怪,珍珠當時是「小紅帽反性騷擾行動小組」的一員,我另外一位女同學也是成員之一,她們同時都是女權運動的前驅者、校園的活躍分子,我那位男同學的太太則是台灣某位文學家的後代,才華風姿更不在話下。連我都喜歡她們的故事和思想。
我的第三任室友阿雪,她教了我不少事。我感謝她對我真誠相待。她讓我走進她的生活,邀請我去她的家,並將她的女朋友介紹給我認識。阿雪多多少少告訴了我一些她的故事。原來她和珍珠、和伊娜本來也就是認識的,阿雪現任女友是個真正的星座專家,出了幾本占星的書,阿雪之前也曾經和伊娜在一起過,但卻無法長久而分手,阿雪還告訴我她很久以前是交男朋友的。
阿雪這樣對我,我想是因為對她而言,讓人了解同志是她的職志,又何況是對她朝夕相處的室友呢,這同志運動就是在日常生活之中,特別是日常生活中的接觸傳達才是踏實穩健的。阿雪,不愧為國內第一個女同志團體的創始成員。
就這樣,我這位過去一直未啟蒙的天兵開始有了敏感度,去察覺感受我週遭同性的情感世界。我才回想到我大學生活裡,有著這麼的一群姊妹淘,在男性為主體的社團內相互支持取暖,有著這麼一位學姊和兩位學妹,學姊讀心理系,學妹分別在文學院和管理學院,我一直以為她們只是感情要好,後來才聽說兩位學妹為爭取學姊爭風吃醋的,雖然她們沒有明爭暗鬥,卻是頗為曖昧。她們的曖昧似乎也就停止在那一年,大家都研究所畢業了,文學院的學妹出國去深造,管理學院的學妹邁入廣告職場,學姊去了部落裡頭做社造,她們最後都沒有和女朋友在一起。
我記得那一年,那時流行著柴門文的漫畫「新同居時代」,還有首都早報、台灣新文化月刊,人間雜誌月刊也都創刊、復刊、停辦,我們也喜歡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在中正廟的廣場上聽演說。我們這些學運世代。
研究所畢業後,我到某個工作室去學拍紀錄片,技術沒有學得很好,但我遇上了一些人。我的一位同學,她的作品很特別,運鏡總是讓某些物件浮現後又短暫地消逝,似乎要提醒我們事物的稍縱即逝或別忘了留意身邊的小事物。我這位同學平日的話不多,有一次她約了我去海邊,我當然爽快地答應了,她用機車載我,騎了很長的一段路程到了東海岸,很難得這次她說了不少話,我油然記得她告訴我有時會在清晨騎很遠的機車到東海岸海泳,我心想多麼特別的女子啊,但她那時和我說的話,至今我還不甚明白。那次東海岸之行,我大多時候沉醉在那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白色泡沫之美,事隔多年,有一次才忽然驚覺,當時我的那一位同學應該是想對我表達些什麼吧。
然而,我卻聽說,她在上紀錄片課程時,就和工作室的一位攝影助理在一起,當時她們兩人應該是同住吧,這位攝影助理後來因為感情問題,情況不是很好,常常情緒不佳且影響到後來沒有繼續工作,而這段感情,應該就是和我這位同學。我卻是後知後覺。
上紀錄片課程時,我有另外一位同學,和我、和我研究所的一位學姊住在頭份鄉下,我們三人共同弄了個兒童安親班、辦了兒童夏令營,我們有多麼地彼此依賴,但我們不是lesbians。
就在這時候傳來邱妙津在巴黎自殺的消息,她拿著一把刀刺入自己的胸口,據說是因為感情問題,但若說她為情所困而想不開,我倒覺得她更像是個生病(憂鬱症?躁鬱症?)的人,因沒有解藥而選擇離去。他們說我的熱情像邱妙津,我愛讀她的鱷魚手記,那知道多年以後,讀的是她在蒙馬特的遺書,她說愛女人勝過男人。
那一年的校園很lesbian。
珍珠死了幾年,有一次我遇上了伊娜,意外地這一次她對我很熱情親切,我跟著她回到她住的地方。我嘗試想和她談珍珠、談她的感情生活,我嘗試想進入她的世界,當時她睡在我的旁邊,但她對我的問題一點都不感興趣,也讓我覺得她對我一點都不感興趣。我想,我從來都沒有了解過她們。
後來我去了法國,在巴黎台北辦事處的國慶酒會上,我遇上了小晶。小晶是個劇場導演,在台灣的時候,我曾經和她同在一個影展活動中打工,卻沒想到會在法國碰上她。她告訴我目前有一位法國男友,兩人住在一起,並邀我去他們家做客,但我那時沒有搞清楚,小晶在台灣時不是交女朋友的嗎?到了法國就換成交男朋友了?我心裡頭一驚。就這樣,我之後還是去了他們家很多次,一直連續到兩人分手小晶獨自居住。
另外一位搞劇團的朋友,在巴黎時,我們有時會一起和小晶聚聚。這位朋友,有一天從台灣放假回來,我託她從台灣幫我帶點東西,請她到一家韓國餐廳用午餐,那家餐廳生意好、人很多、位置窄,我卻突然靈光乍現,問她是不是喜歡女孩子的?其實不用問我心中也已經有了答案,她自然地回答說是,我反而和她笑了起來說,我就是突然理解了。
其實在巴黎,我們並不會特意去標記朋友的伴侶性別,一切都是正常的。身邊有一對女性朋友,在她們要離開法國前才認識她們不久,若不知道她們是對情侶,也就以為她們是住在一起的好姊妹。聽她們述說倆人的愛情故事時,那才叫人感動,從相濡以沫到鶼鰈情深,我想大概就是這樣吧。她們相識相戀於法國,回台灣一樣,住在一起。另一對女性朋友,讓人一看就知道她們在一起,那種感覺就是情侶相處的感覺嘛,看她們兩人互動,我們旁邊的人就能知曉,但是,在她們之間卻不能談這個她們倆人有沒有在一起的話題,這話題對她們是個禁忌,對朋友是個地雷。但我們都很自然,這群人也都很順的走在一起。像我這樣單身的朋友,有一個,她說啊她就是喜歡女人,但是她沒有談過戀愛。
我回了台灣,小晶早我一年回台北,竟然是愛情的魔力將她給召喚回來的。她說她這位女朋友以前是她酒吧打工的同事,她當時很看不順眼她,哪知道在一次從巴黎回台的休假中兩人觸電了,還是在同一個酒吧裡。這之後,她的這位女朋友竟也追她到了法國,接著就天天熱線欲罷不能了。
我想到當年的小劇場,臨界點田啟元的「瑪莉瑪蓮」,我在台下,我的心在顫抖,這齣戲看透了我的心。兩個女人的囈語瘋癲,無完整的話語,卻是永無止境的戰鬥,扭打,無法窒息,任憑詮釋。我就是看戲的傻子,從中獲得了救贖。我也在現場,「我們之間心心相印-女朋友作品 1號」(1996),魏瑛娟作品,但我卻沒有像喜歡田啟元的戲一樣喜歡莎士比亞的妹妹劇團的戲。
我有個當年的好友Coco,歷經了幾次轟烈也悽慘的愛情,她很低調地說,她目前的伴侶是女友,有些年了,但是一直沒住在一起。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她的女友,或是曾經見過,當時她們有沒跟我介紹彼此的關係,我也忘記了。對她們來說不重要吧。我突然有些不習慣,閨中密友不告訴我她的感情的一種被背叛感。
我去看了那部金馬獎得獎的電影-「女朋友。男朋友」-述說的正是我們這一代的故事,但是我感覺卻是那麼的不真實,終究看不下去。我想到珍珠、伊娜,我想到小晶、Coco,還有阿雪…,我這些和女朋友在一起的女友,沒有些風花雪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