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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的春天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如明。
點閱率:1,039

今年春節連假,幾位台灣朋友參加旅行團來金門旅遊,要我陪他們一起逛逛。第二天的行程,在爬太武山之前先去小徑參觀特約茶室,就是俗稱的「831」軍中樂園,當我看到那熟悉的建築及周遭的環境,我內心深處微微一顫,這不是我當年出賣靈魂及肉體的地方嗎?近三十年來我不曾再來過這裡,沒想到當年令我苦痛不堪的茶室,今天卻成為觀光景點。再度踏上台階讓我墜落昔日難以忘懷且不堪的記憶漩渦裡。還好導遊的解說,讓我些許寬慰,他說:如果沒有這些女孩子的奉獻與犧牲,金門將出現兩大危機,一是當地的婦女同胞將是危險的,二是在軍中會造就許多的同性戀。所以說金門人及曾在金門當兵的弟兄,最是感謝先後來金門出賣肉體的寶島姑娘…。
是夜,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金門的夜是安靜的,在熒熒燈火下,覃思默想,那年,父親病故,我才十八年華,為了一家生計,還有五個弟妹的生活,我從嘉義鄉下來到台北,為了賺更多的錢,只好選擇當一個「流鶯」,在華西街的燈紅酒綠,出賣青春的肉體,再將辛苦賺來的錢寄回家,代替父親扛起家計。卻因為必須與警察周旋,多次進出警所,最後再被抓時,管區警員體恤我背負的重擔,鼓勵我來金門做軍妓,就是俗稱的「831」,是合法的,不需要擔心受怕,有固定收入。幾經深思之後,我來到了金門,來到這個離家百里的戰地外島。那年正好雙十年華,如一朵鮮花正在綻放它的美麗與純真。
初來的恐懼,是金門的夜太過沉靜及黑暗,那莫名的驚恐、無助以及思鄉的情愁,再加上單日的砲聲,讓我日不能安,夜不能寐。人間之苦、之痛莫此為甚啊!
一個月後,我逐漸熟悉這裡的環境,單日的砲聲我也不再恐慌了,每周四上午是軍中的莒光日,所有官兵都需要在營區接受政治教育課程,而我們也利用這個時段去醫院接受檢查。每月月經來時,可以休息,不用接客。初來時如花樣年華,令阿兵哥趨之若鶩,滿足了他們的需求,也讓我可以多寄點錢回家。
姊妹淘之間的感情最好,或許同是天涯可憐人,每一個人都有說不完的不幸、坎坷、悲慘的故事。有些姊妹會來金門,過程是跟我一樣的,有些是自己覺得在這裡可以賺很多錢,而且是合法的,不必躲警察,不必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就會陸續引薦其他苦命的姊妹過來。
我們這些姊妹淘都來自台灣各地,有閩南人、有原住民等不同族群,唯一相同的問題是家中窮困,三餐無以為繼,必須依靠我們這些姊妹以出賣肉體來換取一家人的溫飽。姊妹中最大的是阿桃姐,她已經來金門二十多年了,可以說是年老色衰,體弱多病,我們都勸她回台灣,可是她說她無家可回啊,雙親都不在了,弟妹也都各自成家,叫我回哪啊?他們誰也不願意有一個當妓女的親戚啊!大家聞之鼻酸,後來大夥集資在金門租了一個四合院的舊房子,我們每天輪流去陪她,或煮飯、或包水餃、或打麻將、或一起去看電影,最讓我們懷念的是,雖然她百病纏身,卻不改她幽默的個性,有一次她在床上抽菸,跟我們姊妹說了令人噴飯的故事,她說:會來「開查某」最多的是充員兵,尤其處男最多,我們只要碰到第一次來開苞的阿兵哥,我們不是都會給紅包嗎?有一次來了個處男,非常緊張,兩三下就出來了,我看他的「小弟」很小,就在紅包裡放了一些米,我們很好奇,問她說為什麼要放米粒在裡面,她優雅地說:我讓他把小鳥養大再來啊!當場把我們姊妹淘笑翻了。三年後,她離開我們了。孤單地走了,沒有親人送她一程,只有我們這些苦難的姊妹,在青春年華將肉體撫慰多少阿兵哥的需求?又獨自撫養雙親及家中弟妹,最後竟無人聞問,終至孤寂而去,人間之悲,莫此為甚啊!
還有一個阿月姊,曾是姊妹淘當中最妖嬌美麗的,接客頻率是最高的,一生奉獻給阿兵哥數以萬計,晚年回台後,卻被兄弟送進養老院,每天以淚洗面,陪伴的是孤獨、病痛、空虛、落寞,一年後,選擇自頂樓跳下,結束生命。這個消息最讓我們揪心的,想想姊妹們的一生完全奉獻在前線,把青春的肉體、花樣年華給了孤獨的官兵,以金門為家、以831為室,日以繼夜,四季更替,年復一年,卻等不到屬於我們的春天。最終,花殘色衰之際,默默地回家,沒有退伍的歡愉,沒有應得的榮耀,沒有掌聲,沒有退休金,沒有18趴,只有殘敗的身軀,受創的內心,晚年沒有家庭,沒有兒孫圍繞,更沒有榮華富貴,只剩孤獨陪伴走向人生盡頭,終了更沒有人送上山頭,人生莫此為悲為恨啊。
花樣年華,淪為軍妓,離家千里,難忍思鄉苦;
日日接客,夜夜漫漫,隻身影單,最是寂寞時。
身處戰地,烽火連連,風聲鶴唳,無一日之安;
一生青春,萬般柔情,撫慰官兵,誰憐心中苦?
這是我們姊妹們的心聲,姊妹們為了家裡的經濟,長期在身心備受煎熬與摧殘,觀光客在參觀這個令我們柔腸寸斷傷心的景點時,可曾些微體會我們的辛酸與付出?向日葵永遠不會隱藏在黑暗的角落,默默成長,它們每天都在期待太陽光溫暖的照拂,就如同沐浴在春天,永遠以向陽的仰望姿態,吸收陽光的溫暖,使其茁壯且能綻放美麗的花朵。我們可不可能如同向日葵一樣,不要永遠隱藏在黑暗的角落,在還沒有花殘色衰之前,可以找到屬於我們的春天?我們是否可以找到感情的歸宿?我們可以追求屬於一般女人所擁有的婚姻生活?我們是否還有生育能力呢?如果沒有,那我們的結局是否會跟阿桃姐或阿月姐她們一樣的命運呢?
來金門第八年,在清明節的前一天,我上金城街洗頭,在北門的廟口,天可憐見讓我遇見了我的春天,他沒嫌棄我的身分,三個月後,他不顧家人的反對及親友異樣的眼光,我們公證結婚了。婚後,我克盡為人媳婦、為人妻的職責,並在婚後第二周,就跟老公一起去海上取鮮蚵,或是上山挑水澆菜。凡是男人能做的,我咬緊牙根,再苦我也要堅持這份得之不易的幸福。我要讓所有親朋肯定我的賢慧且能同情我的出身,更期望我老公的腰桿能如常人般的挺直。
第二年春天來臨,上蒼送給我一個天大的禮物,我懷孕了,十個月後,我生了一個胖男孩,全家都很高興,姊妹淘們更興奮,每一個人都爭著要認他當乾兒子。後來我們也在市區作小生意,讓我們的生活改善原本的清寒,兩年後上天又給我一個女兒,讓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同時我也得到公婆的疼惜,老公更加愛我、憐我。內心深處由衷地感謝金門人的雅量與無私的愛,後來,我撮合了阿珍與阿秀給我們同一村莊的友人,我想把金門人給我的幸福與姊妹們分享。如今,她們都已兒女成群,我們都如願地找到屬於我們的春天。
思緒至此,我回頭看熟睡的老公,他臉上由歲月刻畫的皺紋與一頭白髮,我輕撫他的臉,喃喃地說:老公,感謝您,我愛您!我哭了,我不是傷心的哭,我是感謝上蒼賜給我這麼多的幸福啊!想我們這些苦命的姊妹淘,為了家庭的經濟的壓力,離家千里出賣靈魂,賺取微薄的錢財;而在金門的十萬大軍,也都是離家背井的天涯淪落人,內心的寂寞、空虛、無助以及思鄉的情愁,長年地積壓在官兵的內心深處。於是,尋找片刻的慰藉,只有在我們這裡,才能得到滿足。但是有誰能體恤我們呢?
滔滔流水,帶走多少悲歡歲月,多少愁;
離鄉背井,堆積多少空虛寂寞,多少淚;
敞開蓬門,融化多少慾火鐵漢,多少苦;
槍進槍出,滿足多少官兵心靈,多少酸;
人來人往,嚐盡多少聚散離合,多少恨;
為國為軍,奉獻多少青春肉體,多少罪;
花落色衰,戰地柔情一生功績,誰人知;
人去樓空,後人評斷犧牲奉獻,誰人憐。
這不正是我們姊妹淘的心境嗎?沒了春天,可否請給我們璀璨的晚霞呢?請幫助尚未凋零的苦難姊妹,不要再讓她們流離失所了,給予幫助及最好的禮遇,給她們過幸福的餘生吧。最起碼姊妹們可以擁有這短暫的餘暉所帶來的晚霞走完這一生,這苦難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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