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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夢園

發布日期:
作者: 詠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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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沒有周休的小時候,周六上半天課,中午放學後回家,父親便開著他的計程車,攜家帶眷地往山上外婆家跑。我喜歡外婆家,那裡有高高低低的樹,成群結隊的蝴蝶,新鮮的風景,以及,自由的時光。下一代不願意接棒農耕的年輕人,紛紛移居外地,好方便就業。不大不小的果園茶園菜園,只能靠著年邁的外公外婆照顧與收成。幾公尺外有一條清澈的溪流,終年不倦地奔流著。我和姐姐弟弟妹妹們,來到山中都會到此地玩水或抓魚抓蝦,雖然往往抓不到,卻成為這條溪流的好朋友。一看到水面下的魚蝦,就想起表哥與他父親─我的舅舅,在青苔岩縫裡表演高難度垂釣。湍急的水流,一次次似浪拍擊著岩石,下過雨後的水面升高,淹沒許多大石頭,放晴午後蛋黃般的夕陽高掛天空,像佩戴別針一樣優雅。層層翠巒包圍的小屋,是外公外婆擋風遮雨的地方。夜晚,光華盈滿的月亮照著院子,安靜的空氣顯出蟲鳴的熱鬧滾滾。天氣很好時,空中繁星點點,坐在板凳上抬頭凝視,忽然覺得它近在眼前,彷彿手可摘星辰地摘下一顆星星的重量。這種輕鬆生活常使外婆有一種感覺,認為自己並沒有老去,仍然可以把山中生活打理得有聲有色。
是外公與外婆與上一代之前的祖先耕作了這座山,外公是務農子弟,佈置仙境般的家園。那些動物們築巢的天堂路,一部分的土地來自祖產,一部分則是向政府承租。所有的蝴蝶、冠羽畫眉、蝸牛……等,都在茶園果園菜園得到運動機會,當季節經過的時候,大多能結實累累,豐收連連。從很久以前的祖先開始,代代相傳的技巧,都遺留在這山中,生機蓬勃著每一吋的土地上。
輪到外公成家立業掌管祖產時,老母親尚在世,她就像垂簾聽政的老佛爺一樣,作主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外婆年輕時懷的第二胎,生了個女兒,那是一個童養媳的年代,外婆捨不得將新生女嬰送人,真巧,外公也不願送人,於是外公出面告知老母親,用避重就輕的方式,說明自己想留住女兒的決心。老母親答應了,外公外婆如釋重負安心下田去了。
大阿姨就是在那場農耕中偷偷送走的。豐收的一個季節,女嬰的哭聲,宏亮著,從屋內傳到屋外,再從屋外由近而遠;隨著被抱走的步伐,漸漸地,更遠了。據說,老母親告訴外公:「你要這個孩子,自己去找吧,我不知道抱走孩子的人家,住在哪裡。」老母親說話不算話,還是將女嬰以童養媳身分,送走了。大阿姨被送走,以童養媳彼此交換,這個家抱來了舅媽。
等到我以外孫女的身分認識這個家的悲歡離合,外公已辭世多年,孩子輩的有幾個不敵歲月帶來的病痛,逐漸凋零,古厝慢慢地斷垣殘壁,紅磚瓦殘破不堪,從前豐收的土地也在外婆身體力不從心下雜草叢生。這座山唯一充滿生機的地方,是那一條晝夜不捨奔馳的溪流。 自從女兒被送走以後,幾十年來外婆只是安份而認命的在山中種植,採收,養雞並繁殖。溪流泉水豐沛,這一座山生物鏈循環而熱鬧滾滾彷彿無限了生物種類。在溫暖的陽光下或月光下,甚至下雨的日子,蟲鳴鳥叫,山,好像住進靈魂般注入了生命力。
外婆經常在逐漸老去而失修的牆磚內種菜,母親說那裡很久以前是一個房間。經不起日子風化潮濕的考驗,牆磚斑駁裂開了,屋簷坍塌了,條樑橫柱被蟲蛀壞了,雨季裡水滴垂直落下,晴空裡大把陽光走進來,所以住進了很多昆蟲,外婆便開始播土施肥,種起青菜來。很多人勸外婆局部修建,免得浪費一個空間,可惜了這間房。外婆沒有點頭答應,她捨不得破壞原貌。每天晚飯過後,就寢前她會搬一張椅子,面對著菜園房望著月亮。蛙聲進入季節的迴旋,蚯蚓有時候也在夜裡喧囂,外婆好像聆聽昆蟲在交談般的專注,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喜歡這方菜園的,除了隱居的蚯蚓,就是我們這些成群的孩子了。我們圍著它捉蝸牛,在不同大小種類裡作紀錄。萬紫千紅的時候緊握著從學校帶過來的筆記,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裡綻放了花朵,風中翩翩,觀察蝴蝶飛翔與採蜜的姿態。如果有了冒險的慾望,我們就利用月黑風高的夜晚,拿把手電筒,走進菜園,踐踏那咄咄逼人的搖晃草浪,稀稀疏疏間偶爾會跳出三兩隻青蛙,膽子大的男生會去鍛鍊技巧,說不定可以捉個幾隻成年蛙或尋覓到狼蛛與蟑螂大戰的瞬間。我曾在菜園看過被網纏住的昆蟲,儘管那不是狼蛛而是結網的蜘蛛,然而適者生存,弱者再怎麼努力也掙脫不了攻擊的狼狽模樣,下過雨後吊掛的水珠在蛛網上,一串串像珍珠項鍊。整座菜園於是越發動人了,像一間處處充滿知識,驚奇,新鮮又豐富的大自然教室。
它帶來的快樂難以說明。那飛舞的蝶影,看起來就像仙子,但是只要用蝶網輕輕一撲,蝶在網中翩翩振翅,彩紋就在張合間優雅,簡直就像尋夢園。觀察過後把蝶放出來,菜園裡的花依然能停留美麗的蹤影。我發現快樂如此容易,用這種簡單的方法讓不會飛翔的自己,也能和有翅膀的動物一起玩耍。在我們年紀裡所能作到的一段過程,充斥了都市難見的巢穴,能飛的鳥兒在不高的枝幹上孕育生命,我看見幾顆未孵化的小白蛋。
有一天,母親看到了,她指著我們在枝幹上發現的巢穴內,對外婆說:「妳看,鳥兒在這裡新生幼鳥,這裡真的沒有房間的樣子,說不定哪天蛇也跑來冬眠,不管跑來什麼動物,都很危險,有機會,還是整修一下比較安全啊。」
外婆坐在她的椅子上,沒有說話。
萬里無雲的天空就在這時候,忽然暗了,把外婆的椅子,映照得更暗,天空響起轟隆隆的聲音,鳥語蟲鳴被吞沒。母親看著天空,我也看著天空,我們都看見了一道道畫過天際的落雷。外婆沒看天空,但是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快下雨了,進去屋內吧。」
這天晚上,天空用很高的聲音讓雨勢落下。我從夢裡聽來,也是一片嘩啦。
雨水大得像要吃掉這座山,隱居的蚯蚓也用力抽送著牠們的深呼吸,母親曾說那是哭泣的聲音,說外公去世的那天,這種聲音清亮而壯大,迴旋在山川空谷間,彷彿參加整晚的葬禮。
假期在山中居住的幾晚,我總聆聽這樣的聲音。
我在嘩啦啦聲中睡去,醒來窗外仍是一片嘩啦水聲。這灰濛濛的天空難道還在下雨?睜開眼睛看,沒有。撥雲見日了,一大群蝴蝶在菜園裡飛個不停。
妳看。我望向母親指的方向,一道只在課本裡認識的彩虹,像一座拱橋,連接那連綿青山的兩端,倘若自己輕盈點,彷彿可以攀爬而登高。陽光自雲端灑落穿透那道虹影,菜園變成了蝴蝶捉迷藏的遊戲場,沒有被風雨打落的花與葉迎風搖曳,不時發出蟋蟋疏疏的聲音。午後放晴的蟲鳴鳥叫在洗出煙翠連波的青山綠野間熱鬧活潑。昨晚,我已經不記得夜深人靜的時候,除了雨聲,還有什麼分貝,蛙聲、蟲鳴、蝶影,應該在此時得到徹底休息了吧?牠們沒有辜負大地給予的睡眠機會,睡夢裡,我甚至沒有聽見蚯蚓的哭聲。這座山在滂沱大雨的夜裡以沉默的姿態,陪伴似地走入我夢中。
外婆在落滿花葉的庭院用掃帚清掃,隨手整理菜園,然後對著母親說:
「人老了,不得不認老啊,種起農作物太吃力,一下子就腰酸背痛。妳哥想接我過去住,也好,準備安養天年。」
母親和外婆長夜漫談的,就是搬去桃園舅舅家住的這件事。
於是,菜園恢不恢復原狀,已經不再重要,只是母親心中明白,往後山中少了外婆,她回來度假時,將會少了陪伴,多了孤單。
之後,山中變了很多,原本變成菜園的房間在外婆搬走後更乏人問津而荒蕪,果園茶園更不用說了。外婆去世的白晝,蟬鳴嘶吼著,像要裂開喉嚨一樣;夜裡,蚯蚓的哭聲則像參加一場葬禮,忽然有疑問,外公過世的夜晚,是不是也是這種聲音呢?
山中的翠綠至今依舊,溪流用水花也滔滔不絕吟唱一曲風之歌。我所愛的人像那流水,離開了便不會回來。但是我們不是流水,我們的心中有情有愛,我們相信風雨過後會出現彩虹,就像外婆相信送走的女兒始終都在身邊。從今以後,我愛上思鄉與相思的感覺,喜歡懷念無法相見的人,聽喧囂的蟲鳴,想念自己玩耍的,那一方尋夢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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