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兒關在房門裡摀著嘴，手掌露出個空隙，偷偷地對著電話那頭的女人說道：「小姑姑，我明天要去您介紹的那家報社面試，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可以啊！要記得準時到喔！但不要告訴你爸爸，他會不高興的。」
其實早在女兒大學畢業前夕，就開始密集的跟小妹連絡。這都是老婆私底下偷偷告訴他的。難怪最近女兒接電話時，總選擇刻意地避開他。然而他已不再像當初那麼氣憤了，都已經十多年，彼此的折磨也該停歇了。既然小妹有心想幫外甥女，他內心除了感謝也真不該有阻止的理由。
在二個妹妹當中，他以往是最疼愛小妹的。不單是她自幼活潑乖巧，那片刻不離地跟前跟後兼帶撒嬌的可愛模樣，總揪著他的心讓他好生憐惜。
說起他與小妹早年的恩怨，其實僅是單純的意氣之爭。那年爸爸被診斷出末期肺癌，雖歷經了多次的化療，但情況總時好時壞。爸爸病情惡化住院的那段時間，二個妹妹均騰出了個人累積的公司年假，盡心盡力的輪流服侍。除了要日夜的留院看顧，有時還得陪爸爸樓上樓下的看診和開刀，看在他的眼裡很覺愧疚。他不是不願多分擔點辛勞，無奈身不由己，只是他不想在妹妹們面前多作解釋。
那幾年在私人機構服務，每日早出晚歸辛苦奔波卻始終不得志。為了圖個穩定的工作，好不容易在熬夜苦讀多年，經激烈考試掙得了個公務機關行政人員的職銜。然而數月的受訓期間他不敢隨意請假，深怕影響了考核成績，無法順利成為正式的公務人員。想到他已快三十歲了，還有一家四口要養，或許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即使明知會惹來妹妹們的不快，他也只能厚顏地拜託她們多承擔點。為了削減內心的罪惡感，假日他總會留下來幫忙看護，或平日的夜晚頻繁往返桃園和台北榮總之間，想著多跑幾趟就能多獲得些諒解。
爸爸終究還是走了。守喪的那段日子裡，小妹瞧他的目光顯得有些冷峻。面對她的眼神，他有些不寒而慄，心想或許是因她過度悲傷，失怙的哀慟無從宣洩，才讓他產生了責怪自己的錯覺。誰都知道，在爸爸住院的這段期間，小妹出力最多。身為知名報社醫藥版記者的她，運用了個人豐沛的人脈，從病床的爭取、安排最頂尖醫師的開刀、後續的病情諮詢，無不親力親為。就算責怪他也無所謂，他只想再見到她重現往日的歡顏。
守喪結束後的某個夜裡，他因參加同事的喜宴不在家，卻讓老婆接到了通絕情的電話。「大嫂，請你轉告大哥，我永遠不會原諒他的。在爸爸陷入彌留的那段期間，要他多請幾天假照顧爸爸都不願意，實在是太絕情了，將來他一定會有『報應』的。」
經由妻子的轉述，他聽了簡直要發狂了。「報應？什麼報應？是報應在我的身上，還是我的孩子身上？枉費我以前那麼疼愛她，就算責怪哥哥的不是，也不該用那麼惡毒的字眼。」氣猶未消，接著忿忿說道：「既然如此無情，那就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從此之後，無論清明掃墓、過年返鄉或家族聚會，他必定將小妹當成隱形人，完全無視她的存在。當然他也看的出來，小妹這些年來對孩子們的噓寒問暖，完全是出於真誠的關注。時間雖已慢慢撫平了他的憤怒，只是礙於臉面，他的一再冷漠只為掩飾內心的躊躇。
隔日看著女兒興奮的回來報喜，他鼓足了勇氣，抖顫的撥了通有點陌生的電話號碼：「謝謝妳！無論如何還是謝謝妳！就算妳到現在還不原諒哥哥，哥哥也不該有怨言。」口氣顯得有些緊張。「哥，這通電話我等了十幾年了，我…我真的很高興，哥，對不起！我當年不該說那樣的話。」「不，是我不對…。」當彼此隱藏在心裡多年的情緒，藉由電話的兩頭互相傾訴的同時，也治癒了他長期以來的心病。掛完電話，他那眼淚不聽使喚的撲簌掉了下來，久久不能停止。而在流淚滿面的當兒，他深切地領悟到只有放下才能輕鬆自在，因為從此不需再拖曳著遺憾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