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一位平凡的農婦在逆境中究竟要如何逆風飛颺、求生存溫飽、養育下一代呢?文中祖母的故事就是敘述這樣一段寡母奮力度過生活難關的種種過程。
清末民初閩海一帶盜匪十分猖獗,從內地擄獲拐騙孩童,賣往外地或海島的事件層出不窮,祖母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賣到金門古寧頭的。小小年紀無法從長輩處得知自己的身世,只能默默的在陌生的環境裡過著童養媳般的辛苦日子,每天有忙不完的家事和農事要做,根本無暇悲傷自憐,心中的苦只能午夜夢迴之際偷偷的淌了些清淚宣洩一下。
人生倏忽白駒過隙,轉眼間已達及笄之年的祖母,雖然生活清苦煎熬,卻出落得亭亭玉立,家中開始出現前來做媒的閒雜人。不知是否因祖母不是親生子女的緣故,家中長輩竟然作主把她婚配給相隔幾里路、喪偶不久的祖父,讓她成為人家的續弦。祖母縱然心中有千萬個不願意,為了不忤逆長輩,還是順從家人的安排。夫妻二人年齡懸殊不是大問題,現實生活的強大壓力才是關鍵,每天一睜眼,「茶米鹽油……」開門七件事全要獨力張羅,婚後的日子過得實在清苦,堅強的祖母並不屈服於「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努力勤儉持家,努力從事農作,把艱苦生活當作人生的磨練,自己無師自通的製作醬油、鹽漬豆豉、醃製各種醬菜,作為三餐佐餐配飯的小菜,好節省開支,又與住在小雜院裡的同宗妯娌和善相處,相互扶攜。儘管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仍把同宗妯娌的子女們視如己出、疼愛有加。日後,移民新加坡的大表姑每次寄回安家費,嬸婆有多少,祖母就有多少,匯費總是不分軒輊的。
祖母原以為安穩的日子就在眼前,沒想到才短短幾年天倫樂的工夫,簡單而平凡的日子竟然成為一種奢求。父親長到三歲,剛剛學會呼喚雙親、口齒方才清晰可辨的時候,就成為孤兒。可憐的祖母臉龐還沒褪下悲傷的皺紋,表面上掬一把同情淚的同宗妯娌就堅持要分家,命運多舛的祖母只好強忍悲痛,帶著幼子獨力生活,日子更加煎熬難過了。幸好未雨綢繆的祖父留下兩甕珍貴的鴉片膏,彌留之際向叔父託孤,希望日後可以變賣當作孩子讀書的基金,父親才有識字的機會。
父親一到弱冠之年,祖母心中早已盤算好,如何將孤枝獨苗開枝散葉,使之壯大家族血脈,於是她積極為父親覓得姻緣好傳續下一代。母親並沒有讓祖母失望,一連生了三男四女,大大增加家中成員,老祖母非常欣慰,總算了了一樁心事---無愧於祖父了。十指浩繁的日子裡,當雙親在田間忙於除草種地時,祖母樂於當個超級大褓姆,身上背一個、手裡拎一個、還要騰出另一隻手來餵養雞鴨,整天忙得團團轉,不得片刻休閒,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不得已只好讓大孫兒帶著二孫兒、大孫女照顧小孫女,雖然屢屢有險況發生,還好總是有驚無險,孫兒們在磕磕碰碰中順利成長。
父親不幸在青壯年時罹患肝癌,發現時已是晚期,當時的醫療環境不如現在先進,知道是不治之症後,祖母強忍著心中悲痛細心照料著,彷彿要緊緊抓住這五十四個寒暑母子情緣的尾端,儘管有小弟在一旁幫忙服侍,千萬個不捨還是在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那瞬間潰堤,那是我見到祖母最軟弱的時刻。
我立業成家後,祖母已登耄耋之年,來自城市的另一半廚藝不精湛,又喜歡清脆感的炒青菜,雖然顧及齒牙動搖的祖母,炒菜時常常先盛起一部分清脆的,鍋底留一些再加火燉爛,儘管祖母嘗起來覺得口感不佳,也不曾面露慍色批評指教一番。見到懷曾孫孕吐得十分嚴重的孫媳婦,總是善體人意主動幫忙簡單家事,讓我深深體會「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幸福感。
祖母視我為她「搭心肝」的長孫,在電信產品不普遍的年代,遇到我參加婚慶喜宴晚歸時刻,祖母總是在屋外掛心徘徊,孫媳婦邀其一起觀賞節目,她還是不放心的頻頻望向門外。新婚小倆口常常為了雞毛蒜事鬥嘴吵架,祖母會識趣的三緘其口並且置身事外,絕不偏袒我站在我這邊;要是覺得孫媳婦有理,她會勸我禮讓:「家和萬事興!你讓的是自己人不會吃虧的。」
祖母歷經艱辛歲月和時代的變遷,直到晚年才真正過上一段安穩的生活,所以她對人或事比較看得通也看得透。她有極其珍貴的美德,那就是凡事都儘量包容和理解,遇到困難能夠從容面對,隨遇而安,知足常樂。雖然祖母已經以八十九歲的高壽離開我們,我還是覺得與祖母相處的機緣太過短暫,因為當我有時間且懂得珍惜與她朝夕共處的時光時,祖母的精神與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祖母平凡而刻苦的一生是「世味淡中求」的最佳寫照,留給晚輩的是永遠的不捨與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