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提起五十年前那場戰爭的名字之際，他皺了皺眉頭、揮揮手，貌似不願喚醒記憶深處，沈睡的過往。即便這個話題，其實是他開的。
「小恩啊，好久沒看到你了，跑哪兒去玩啦？」
「王爺爺！好久不見！我現在在金門讀書，所以不常回台北。」
「喔！金門哇！金門現在可好啊！當初我在那兒，可是差點連命都沒了哩！」
「是啊，我去看過北山洋樓，當時打的彈痕真的都還在牆上呢！」
古寧頭戰役，對岸稱金門登陸戰，是我國從大陸撤守後，第一場勝利的戰爭。這場戰爭仍存在於歷史課本上，但對疲於應付考試的學生而言，它不過是一個名詞，一個不太常考的題目罷了。
曾幾何時，人們已漸漸遺忘了一甲子歲月前，青天白日下的鮮血，換了半個世紀的太平盛世。
「北山哪…那裡的弟兄，一個晚上，都沒了。」
「就是他們登陸的那晚嗎？」
「後來一個觀測所的老鄉告訴我，海上黑壓壓一大片，都是船，忽然之間砲就響了，打得可激烈，我們往海上打，對面岸上往我們陸上打，一整個晚上，地都在震哪！」
那夜，戰死的英雄，戰敗的梟雄，躺在同一片沙地上，望著同一片星空。他們抱著自己的夢，或身不由己，或為理想而捐軀，無論如何，走了，不會再醒過來了。
何其有幸的洋流與風，吹偏了航道；何其有幸在岸邊故障的坦克，夜深而未眠。那場戰役，贏得幸運，也幸好兵敗如山倒的悲劇，總算在金門劃下休止符。這場戰役悄悄種下和平的種子──即便這和平之路坎坷而崎嶇。
「就在天亮的時候，我們部隊遇到了他們，那是我第一次開槍朝著人打。猶豫？我沒有猶豫，為了國家，沒有什麼好猶豫的。
現在年紀大了，記不清了，但要是當時，我們早一點點發現，或許老廣他……。
唉，不說啦，過去了，都過去了。」
北山斷崖前，共軍死的死，降的降。死神收割著性命，無論敵我，留下了無數破碎的家庭，和碎了的心。
「金門守住了，台灣也守住了。」當時蔣總統收到捷報時，如釋重負的這麼說道。自此，金門傾全力戒備著隨時可能到來的戰爭，興築了無數壕溝、戰堡、坑道。這座草木皆兵的蝴蝶結之嶼，默默承擔了全國──即便這個國家只剩下兩個省──的重擔，默默護衛台灣的門戶，默默監視著海的另一端。
「我們那些時候啊，就忙著挖坑道，怕對面打過來哇！當然要趕緊準備，當地人哪裡敢說什麼，打過來還不是跟著完蛋，都來幫忙，我們當時第一個蓋的是軍營，蓋好了軍營才能從人家家裡搬走，打擾了那麼久怎麼行哪！」
「我有聽說，當時你們都住在民宅裡對吧？」
「是啊，後來胡將軍說要優先蓋軍營，才不再打擾人家。」
「您當時也住一起嗎？」
「是啊，當地人可好哩，雖然我聽不懂閩南話，可這些人真夠意思，我們佔人家家，人家一聲不吭氣，還幫我們打點些生活上的事情，一點沒聽過抱怨，白吃白住那麼久，從沒虧待過我們。當時糧食有配的，他們還省下一碗，比手劃腳說我們打仗辛苦，要我們多吃些，當時我感動的，差點都跪下了。」
島上的居民，即便在台灣解嚴之後，仍然受戰地政務影響。宵禁和燈火管制，換得台北不夜；連到朋友家住一晚上，都要有訪親留宿證明。
在那處處不便的時代，金門沒有抱怨過一句。隨著台灣經濟起飛、現代化、都市繁榮，在台灣海峽的對岸，在中華民國福建省中，金門仍然在每一個日夜，守護著國家，守護著或許已然遺忘它的人們。
「後來退伍啦，從金門來到台灣，跟幾個老鄉聯絡上，但是我就一直沒能回金門了。台灣不怎麼提金門哪，後來解嚴了，我想說去看看老地方，結果還不給去，一直到現在啊，都沒再去過嘍。」
無論台灣是否記得，曾經有一場名為古寧頭的戰役，奠定了這麼多年來的和平；無論用烈士鮮血灌溉的和平，逐步發展成怎樣的未來。金門永遠記得，那如古寧頭紀念碑上，青天白日的徽章一般耀眼的身分與宿命，這是金門的歷史，金門的榮耀。
「那天晚上我知道，無論活了死了，都是命哇！但這場仗呀，一定要贏，台灣島上，多少老百姓指望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