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煎熬
離開金門前,我出了場車禍。
左上門牙落了一齒,那晚我在機車騰躍180度後,吐出一口痰,心想痰中的硬物是硬掉的肝,還是喉結?起身後,暈眩的看著身旁壓著一駕白色的寶馬,女孩被警察扶起,我呢?天地迷幻的男子站立在無聲畫面中看著他們──
原來事件的煎熬還未開始。
約三公分長的門牙匿在剛鋪好的柏油路上格外皎潔,無月的天無法輝映。將之藏放口袋,倚著微弱的意識上了救護車,這路程暈眩如遊樂園中的海盜船,起伏顛胃,這條路不是你通往臺北情境的方向嗎?──影城、林道、Curtain Wall。
當晚師長親友們協助處理禍事現場、機車修復、以及「種」回脫落而完整的這門齒,醫生說:「這情況很少,但需要三個月的觀察才能確定神經是否找到齒根,恢復作用。」五六天後,殘血與齦瘀稍有好轉,飲食仍屬困事,「我已經做好最大的禁欲措施」咬不動牛肉塊,遑論廣東粥中的肥美豬肝,連說話都滲著風、露著血氣不怎好受,身體的青紫部位越來越多,工作依舊肩上扛,累的還是這顆心。
筆錄後我們才知道彼此的通聯資料,才有能力實踐人道關懷,對方的第一通電話是:「你害我查某囝受傷,連一通電話都沒有關心,莫欺負我們忠厚老實,是汝不對,還誣賴,要賠償!車子被撞了一個洞,要賠償!」反覆四五回這樣的金門話已把我打趴,我說:「阿嬸,好好說,我們今天也才知道彼此,我很抱歉,莫這樣講。」這破爛的方言就像滿是傷口的破身軀,只能不斷抱歉帶過促碎的氣話。接著是通未顯示號碼的電話,「我是她的表姊…跟你說那路段很髒…是鬼遮眼…兩個人碰到都是運的問題…你要好好跟人家道歉,帶水果、包個紅包來壓驚,這樣才會大事化小,不要把事情鬧大了。」連續兩通都是表姊談鬼神、談金門人的友善、談包錢與賠償──我緊張著人命外,更恐懼宗族的叢聚效應。
我請了在地長輩陪同我前往約定的住家拜訪,事主上班,父母與阿婆在門口與我們說著昨晚相同的那些話,後來事主回來後,我隨即領了她的修車單子以備負擔,長輩們詢問近況,總帶著以為的和樂結束了這天。──
「你都沒說話,你是主角,沒有誠意,再找一天帶水果去拜訪,還有紅包呢?」我掐頭去尾不去回想她再度說著鬼神、友善、化解事件的大道理,她的表姊成了媒介,自溺在「聽我說」而要我依她的棋步前後,我知道我憤怒了,誠懇被踐踏,心意無限需求,而你們有沒有一句「先生,你身體的傷有沒有比較好一點?」事件發生後,當下我對傷者的詢問、筆錄後留下並示意提供協助,在在希望「和貴」,難道看不到錢、就見不到真情、而可以抹滅你淳樸的人性?
離開金門前,我進入村莊認識人情濃厚的金門人味,餐桌上感動的金門好口味,喜歡這地方是因為有別於臺灣鬆散且勢利的人際結構。離開金門前,這場車禍並沒有讓我對此改觀,而是透徹「人」的筆劃不多,卻是心思複雜而難受,「人」字對稱立足,卻又時常偏私與刻板,忘記傾聽、同理心、持衡面對彼此。
事件的煎熬才正開始,皮肉傷口不痛了,痛的是這顆等待面對社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