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心芭樂
台灣一些地名常因當地特徵而來,有叢竹子叫竹子腳,有片楊桃林叫楊桃厝,三棟屋子就叫三間厝,其他像寺廟、橋樑、老藤等等,都可以是地名,老家附近早期是芭樂園,當然就叫芭樂宅了,台語中的宅兼有園子的意思。
芭樂宅多有名?從一件事可窺出端倪。
鄰居小一時,有次排錯路隊,一路上原本長長的隊伍越走越短,最後只剩她一人,小小年紀遇到這情形只能在路邊哭了,路過的大叔好心問:「妺妹家住哪裡?」才小一,只會說:「芭樂宅」,就這三個字,她被平安送到家。
後來芭樂園被剷平,只留下二棵,為什麼留這二棵?因為是紅心芭樂。
剷平的芭樂園做什麼用途呢?唉,很讓人感慨,此後芭樂宅有個新名稱:「風化區」。風化區的建物很簡陋,是木造的黑瓦房,牽牛花爬滿了牆壁、屋頂和竹籬笆,把屋子圍得裡不見外。花季時,綠葉紫花,美麗中帶點神秘,可惜只有一日風華,太陽落下,它也凋萎,幸好,明天還有後繼者,也算生生不息。
風化區來了後,我們就很少往那裡經過,偶而幾次,總看見它的門口有個瘦削的老頭子守著,長年叼根煙,一旦有落單的男子經過,有時是口頭招攬,有時大概生意太差了,會出手拉扯,甚至還曾有裡面的小姐親自出面攬客。
有次家裡的大豬公養肥賣掉了,外公又送來幾隻仔豬,回去時就被攔下,幸好媽媽機警,送走外公後想想不妥,追出門去,果然看見外公的腳踏車龍頭已被拉得倒向一旁,放仔豬的空竹籠也掉落地上,那次以後,外公寧願多繞點路也不願再經過那裡。
有個同學家住風化區旁,只一巷之隔,從他們家三樓平台可以俯瞰整個讓牽牛花阻隔的幽閉空間,一個長夏將盡的午后,我們悄悄溜上三樓,那時沒什麼客人,一間間的房門口,只見布簾子偶而因風晃動一下,小姐坐成一排,有的打盹,有的蹺著腳塗趾甲油,滿口檳榔的彪形漢子不知在數落什麼,一旁站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小女生,頭低低的望著腳板。
那時,天地寂寂無聲,唯一的噪音是角落那二棵芭樂樹上的麻雀啁啾。
多了風化區後,附近的生態悄悄有了改變,一些少年郎常有意無意往那裡路過,其中有個年過三十的單身漢阿吉,平日推輛三輪車「吧逋吧逋」,大街小巷賣涼水,後來他直接把攤車停在風化區門口,沒多久就帶回一個懷孕的女人,那時梅雨紛紛。
還不到中秋,女人生下一個女兒,才剛滿月就留下孩子消失了,聽說是到外地工作。
過一陣子,阿吉家多了個陌生女人,她煮飯洗衣,像一般主婦尋常過日子,阿吉似乎對這個女人頗為滿意,常聽他「阿麗阿麗」親暱的叫著,鄰居也替他高興,孩子有人打理,不會整天髒兮兮,三餐也不用吃冷飯了,但沒多久,就常聽見她扯著喉嚨罵孩子,孩子身上偶而會出現籐條抽打的痕跡。
不過這是別人的家務事,外人也不便插手,還好這個女人住了不到一年就不見了,阿吉雖然失落,但鄰居都暗暗替孩子鬆口氣。
也不知什麼緣故,阿吉總不肯好好找個女人結婚成家,有人猜是因為想省錢,結個婚,聘金、喜餅、一應總總,是筆不小的金額,但這樣女人來來去去總不是辦法。
「有什麼不好,現成就當了孩子的爸。」這話刻薄了點。
不久,阿吉又帶回一個女人,我們不知她的名字,阿吉喊她「番婆」,大家也就跟著這麼叫。
跟了阿吉後,她仍如常到風化區去,但每天一定餐餐有熱飯,時時可聽見她叫孩子吃東西,新衣服一件件往孩子身上套,這麼賢淑,卻不太得阿吉歡心,有天聽見他怒氣沖沖的罵:「妳不吃留著給別人,好好的白米飯幹嘛倒掉。」
番婆也不生氣,笑兮兮解釋:「昨天剩的,我怕餿掉。」
除了涼水冰品,阿吉的攤車也賭香腸,一個碗公幾個骰子就可以開賭,但小孩子不允許玩這個,一般都是打彈珠台「撞芋冰」,彈珠在台子裡跑,每次三分、五分不等,分數只要累積到五的倍數就出局,這種玩法叫「過五關」,過了五關可以換三球芋頭冰,吃不完拿牌子,下次兌換,我一直沒機會拿牌子。
每隔一段時間阿吉就會在屋簷下灌香腸,五香味四鄰都聞得到,灌好的香腸晾在曬衣竹竿上,一條條圓滾滾,番婆再用繩子綁作一小段一小段。
那天,不知怎麼回事阿吉又發脾氣了,平常聽慣他對番婆大小聲,鄰居也都不當回事,哪知過了一會兒,屋子傳出哭叫喊救命的聲音,大家才驚覺不對,阿吉竟然拿著木棍追打番婆。
到底犯了什麼天條,要這樣把人往死裡打,有人搶下阿吉手上的棍子,番婆臉上、身上早都是傷,披頭散髮,只一直重複著:「我沒有。」
阿吉猶不能消氣,拿起棍子還想動手,眾人忙攔下,問是為什麼事,阿吉才說竹竿上的香腸少了一條,他認定是番婆賣了當私房錢。
後來阿吉發覺是自己算錯了。
發生這樣的事,鄰居私下都揣測,無名無份,阿吉沒人才也沒錢財,還帶著孩子,「番婆一定待不下去了。」大家這麼下結論。
結果,番婆依然每天到風化區去,阿吉依然餐餐吃著熱飯熱湯,日子太平得很,跟往日沒兩樣。
向來柔順的番婆,第一次跟阿吉爭吵是為了他想把女兒阿玉嫁給老兵,說嫁是好聽點,大家心裡明白,那跟賣沒兩樣,只是不便說什麼,畢竟戶口名簿上明白寫著阿吉是孩子的爸。
只有番婆仗義說話:「她才國二,書唸得那麼好,○○○○○○○。」情急之下她迸出一串沒人聽得懂的話,大家都是第一次聽到,後來才知是母語。
呸!阿吉吐了口檳榔汁:「女生唸書有什麼用。」他根本不把番婆的話當回事。
眼看勸不動,大家只能嘆口氣了事,村子裡也有幾個嫁老兵的女孩,未必人人都不好,端看各人造化。
但番婆不死心,又勸了幾次,最後她拿出一筆錢,才讓阿吉打消嫁女兒的念頭。
有次家裡來客人,媽媽差我去買冬瓜茶,去的時候,阿吉蹺著二郎腿在長條椅上啃西瓜,番婆蹲在水龍頭旁洗空瓶,一把長柄刷子在瓶子裡轉啊轉,身邊幾個洗淨的芭樂。
看見我,阿吉動也不動,番婆笑咪咪起身拿了冬瓜茶,遞給我時說:「瓶子我再去收。」那時空瓶是要還的。
我點點頭走了幾步,番婆又把我叫回去:「紅心的,吃吃看。」是芭樂。
這紅心芭樂小小一個,比棗子大不了多少,皮很薄,澀澀的,倒是紅心部份微甜帶酸,滋味挺不錯,但籽很多,我一邊吃一邊往院子裡吐籽。
幾個月後,院子裡長出一株幼苗,小小二片葉子,看不出是什麼東西,長大點才認出是紅心芭樂。
幾乎與紅心芭樂抽芽同時,阿吉家發生一件大事,那是我的看法。
有天大清早,番婆不知為什麼事,發狂了般,破口大罵:「你沒良心,○○○○○○。」
這次,阿吉意外沒回嘴,只朝地上吐口水,推著攤車走了,連「吧逋」也忘了按。
此後二人大吵小鬧,幾乎天天上演,過一陣子,不知是死心或成全,番婆拿著行李悄悄離開,臨走,還像往日一般,小心的關好門,上鎖。
那時芭樂樹還不到膝蓋高。
以後再沒人見過番婆,只看見阿吉家又多個女人,是阿麗。
搬離老家後,濁世幾回翻滾,我幾乎忘了那棵芭樂樹,倒是常想起爬滿黑瓦房的牽牛花。
有一年,爸媽從老家回來,喜孜孜的拿出幾個芭樂:「那棵紅心芭樂竟然結果了。」
這時記憶才慢慢翻到屬於芭樂那一頁。
可能是疏於照顧,這芭樂比當年的更小、更澀,只有紅心部份還能入口,含在嘴裡,有酸、有澀,微微甜,我細細咀嚼其中滋味,第一次想起番婆來,她是否知道當年給的一個芭樂今已成樹、結果?
有次在超市,我正對著架上的東西仔細比價,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下:「妳以前是不是住芭樂宅?」
我轉身見是個中年女子,戴副眼鏡,斯斯文文,不是熟人,只能點點頭:「嗯,妳是?」
「我是阿玉。」對方自我介紹:「賣涼水阿吉的女兒。」
哦,想起來了,打從搬家之後就沒見過,十幾二十年了,難得遇上故人,我也很高興,聊了些芭樂宅的舊事,我問她:「有沒有番婆的消息?」
「誰?」阿玉愣了下才恍然大悟般:「沒有啊,怎會想起她?」「沒什麼,只是以為妳會找她。」我有點意外她們沒聯絡,番婆對她那麼好。
「怎麼找?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阿玉說得雲淡風輕。
我們又拉哩拉雜談了一些,知道她在國中教書,有二個孩子,日子安定美好,分手時,阿玉留下電話號碼說:「常聯絡。」
看著阿玉從容優雅的身影,不知怎麼我又想起番婆來,心裡很肯定,她不會記得紅心芭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