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痛﹗
只是這個我們自小背地裡區別稱呼的肖嬤,是有那麼點歧異地與眾不同。她常坐在房門口的門檻上不斷地咒罵,想想罵罵停停。可她出了家門就又表現正常,會與人寒暄,平常也把自己仔細打點,在斑斑的白髮上梳著短髻。據說當年在部隊進駐民居的時日裡,這房子被借用為指揮所,伙食兵會在屋內烹煮,所以後房裡囤積一些軍用物資。戰時百姓窮困,家庭主婦要能抵住誘惑實在困難,缺糧少米無油的日子,誰不想能得一餐飽食?而肖嬤自從發生了盜油事件被爺爺痛打一頓之後,才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她常常站在簷墘的窗下偷望客廳裡的舉動,大家夥都知道窗下有人,所以我們都戲稱她為「摸壁鬼」。三叔即是肖嬤生的長子。肖嬤是72年農曆7月16日糖尿病引起腎衰竭走的。那年夏天,我們一家子像貓一樣遷居到炳叔公家後面的空屋。那是我國二的暑假,導師和數學老師商量著要送我到台灣參加科學營,他們原本要到家裡詢問家長,但我實在不願意學校知道家裡的狀況,二來家裡經濟實在也不堪這些開支,所以欺騙著老師說是父母親不同意,此事也就做罷。但那一年真的是在風聲鶴唳中度過。三叔褲腰上插著二把長短不一的西瓜刀,手上還拿了一根長棍,就在前一晚媽媽和姑姑偷偷摸摸擔著一桶廚餘要去豬舍煮豬食,才趁著夜色較掩人耳目,孰料才餵完豬,三叔的長刀被姑姑瞄見,急喊了嫂嫂倆人拔腿狂奔,扁擔和餿水桶都來不及收拾。幸好媽媽平日腳健跑得快,適時找了地方躲藏才逃過一劫,等看到三叔遠去之時,雙腿早已癱軟在地。回到暫居的舊屋時,還驚魂未定吃不下飯。
隔了二天,因著暑假傍晚時分閒暇時,我踅到村子的防空洞上,遠遠地看到三叔坐在連嬸家門口的石條和他們聊天,想說防空洞上的老榕樹綠蔭濃密,我好奇三叔變成什麼樣的狀態,為何會拿著長刀利刃要追殺自己家人?但見他談笑風生神情自若,那景象明明就是一群鄰居在閒話家常的模樣,我忘情地趴在防空洞的門頂上出神地思量,但就在一個眼神相接的一秒鐘,三叔往我的方向狂奔,刀子已擎在手上,我一驚之下東躲西竄地奪路亂跑。害怕三叔發現我們一家人現在住的地方還特地繞了遠路,確認沒有他的行蹤才敢偷偷地回家。在那一段舉家搬遷的日子裡,我們在屋內說話都不敢太大聲,窗戶都緊閉,大門更是隨時都閂著。因為這已經是今年第三次半夜三更地搬家了。
剛開始我們一回生二回熟地如過去二次的經驗,搬到緊鄰著巷仔溝的族叔家,生活起居用具還可以趁三叔外出時就近取用。總以為只要捱過這個夏天,村公所就會向上呈報,三叔會一如過去再被送回療養院。不料他這次卻瘋擾更甚!就在他四處尋找,不小心瞥見我們的足跡時,他以一夫當關之勢,橫掃了我們轉戰的居所。我們只好趁夜裡疏散到已舉家搬到台灣的金鋒家。那房子小,我們一大家子加上爺爺要擠在二個房間裡睡。還好是夏天,拿了草蓆薄被,地板冰涼大家也就將就過日。但那屋子在村裡通往街上的必經之路上,有一天從細窗上伸進來一根長棍推倒了熱水瓶,大家嚇得噤若寒蟬面面相覷,趁夜只好搬到現在這屋子裡。
再次踏進家門,已是暑假的尾聲了。
白天裡,村公所幹事來了個通知,說今天警察會會同到家裡抓人!就在晚飯前的傍晚時分,家門口聚集了相關人等,怕三叔發現抵抗還演了齣戲,村裡剛搬來的李大叔先於閒聊之際,使了擒拿術將三叔扳倒,隨即而上的手銬粗繩,紮實地捆綁如待售的豬隻,就在天井裡把人給抬了出去。
那一夜,大人去料理三叔被押解送往高雄再轉往玉里的手續,而我們七手八腳推著手推車把用物細軟搬回家。那一個黯淡無光的夜裡,淒冷得恍如鬼火煢煢般的農曆七月下旬,我踏進家門倒吸了一大口冷空氣,汗毛如老貓遇到鬼般地倒豎,冰涼陌生到好似進入另一個時空,而不是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因為在一個星期前,肖嬤的遺體還橫在大廳,大家各按輩份穿著孝服,肩捱肩地就著滿地的乾草入睡。人多,算是壯膽,誰也說不準三叔何時又會擎刀砍來?守靈的每一夜,還要有人警醒著如守更的孤雁,只是防著的不是誤闖的貓,而是那一顆不知何時會燒起引信的炸彈?入殮完後,三叔還一直打開棺木檢視,直到因為天熱,他看到遺體腐化泛著紅青綠白的泡沫,才害怕乖順地讓家人辦理出殯的儀式。
三叔究竟第一次是何時回到金門的?
他最後被送進玉里的療養院是72年,而之前是在台南的療養院。台南療養院每次只能收容二年,二年時間一到就要家屬把病人接回家自行照顧。而三叔被送回台南二次,往回推就是68年時,他在台灣發病而被二叔送回金門療養。幸與不幸?他在折騰一家人的時序裡剛好在暑假時候。除了心靈受創,生活和求學路上沒有被影響;只是在鄉下地方,家裡出了一個瘋子,被視為是一件極其丟臉的事,一定是上一代人做了歹失德的事,才會得此報應!所以自小養成了不提家裡生活事的習性,不提那一夜夜一幕幕幾乎接續的噩夢。因為不提就可以視為不存在,就可以偽裝成沒發生過。但二姐被像娃娃般推倒,滿面鮮血的記憶卻永遠鮮明;被人持刀追殺的恐懼卻在夜裡不斷地加快心跳;在握拳緊繃腎上腺素推到極限驚醒的午夜夢迴,誰能夠假裝忽略這曾經發生的事實?爺爺背上受的那一記悶沉鐵棍的青瘀,導致他硬朝的身體每況愈下;肖嬤因飲食不濟而糖尿病發,獨自從房裡爬到天井,只為了呼喊臨終前的一口水止渴!這歷歷在目的哀愁與無助,又豈是現在光鮮的外表可以彌補?而那一通通要排隊很久,且要表現優異才能打回家向家人乞求原諒的電話,一直哀求家人能夠把他領回家的渴望,口口聲聲保證他會乖乖服藥,會賺錢給俺嫂用的悲涼!人生的三分之一在窮苦的家庭中度過,十六歲入行伍,只希望能在操練中謀得一口仰給。戰地烽火下的貧瘠,這一生曾有何歡?而療養院裡的悠悠歲月,綿長如冷宮長夜!做不完的手工,令人空虛迷亂的鎮定劑,空洞的眼神只為了捕捉記憶中曾經的清醒,在真實與幻象的夾層,是哪一個比較逼真?
是犯了哪種罪孽要長伴手鐐腳銬?是要自制還是偽裝才能獲得自由?只為了取得牢獄中的天空,守著那一方再不會更多、更廣的天空?在將屆一甲子的歲月裡胃疾纏身,羸弱的身軀終於換得返鄉省親的門票,最終不敵病魔而被送進醫院安寧,誰能夠嚥得下這一生的怨恨?在人生最終的迴光中,如何能夠閉息闔眼?就這樣被終止的一生,五十七年莫名的歲月!父親在筆記本寫下99年10月2日(農曆8月25日)晚上9點50分,在電話那頭傳來病逝的消息。和著我懵懂年幼口中滿溢幸福滋味的糖果,和立體雕刻我人生三十寒暑的噩夢,在這一刻劃上句號。父親說三叔怎樣也不肯闔眼,他只能憐惜地告訴他:這是你的命,來生路就好好走吧!
究竟該送走的是盤據的噩夢?還是至親的親人?
夏天除了有漫長的暑假,還是花生收成的季節。爺爺總是在收成完事後,把曬乾的熟花生在天井按人頭、依年齡大小分成各份。每人自己準備陶甕,先在甕口封上塑膠袋,再將攪拌好的紅嶺土糊在甕口。這一份收成是屬於每個人的私有財產,各自存放各自食用。但孩子總不敵嘴饞,一個秋天才剛末了,那甕底早已朝天。冬至時節將近,寒天裡要準備來年的花生種子,一整袋的花生要剝殼,常剝到手疼破皮是常有的事。也不知道是誰的睿智,在竹盤上倒滿要剝殼的花生,再混入二把熟的花生,尋到寶的人就可以享受那夏天的美味。農家總是充滿智慧,讓工作不再是百無聊賴,而且又蘊含著獎賞的勝利滋味。有時候早餐只有地瓜簽稀飯,從布袋裡拿生的花生和點醬油當鹹配,青青澀澀的嘴裡滿是清苦的滋味。
木麻黃樹下捻土豆的徐風,拂著那橫跨四年成長歲月的痕跡!隨著一場由葬儀社包辦的簡單喪禮,看著三叔躺在棺木裡清■的面容,所有的情緒、影像在腦海裡飛奔。我用力地扳著棺木的一角,告訴自己一切已如灰飛煙滅,可以揮別噩夢,放下恐懼。只是這爬文的當口,依舊淚涔滿襟溼,而那晃如被殞星撞擊的大坑,兀自空懸著,嘆息這一場渺渺輕薄的人生。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