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滿砲片的故土
久別乍聚
在這幸福島縣的泥土裡,曾經種下難以勝數的砲片。
走出尚義機場大廳,立春的太陽,立刻帶著笑臉迎接;藍天白雲穹蒼下,同機乘客高興地說:「乍暖還寒季節,大霧不來擾亂,是天公有保庇喔!」曾經霧鎖機場,飽受進退不得之苦,幾番波折,到達目的地那一刻,令他有感至今。
四面環海的島嶼,除小三通船班與外界聯繫,尚有縣民免費公車帶你驅山走海,往來城鎮與農村,也常見自行車悠行,小客車馳騁。這裡的人口不多,馬路不壅塞,交通沒有瓶頸,是可想而知的。
公車安靜舒適,在兩旁的綠樹鮮花簇擁下,一路迤邐前進。舟車勞頓,回到睽違半世紀的故鄉,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內心充滿鄉情的期待,更有著情怯的惶恐。百感交集,恍惚間像進了夢境。
說「浯島」是個陌生的地方,當然不對。這裡是自己玩泥巴,從童年奔跑到青澀少年,度過每個晨昏的地方。但事過多年,滄海桑田,自己的確對他生疏了。
看似古厝屋簷的公車站牌,讓乘客免於日曬雨淋,遙望老家所在的聚落,一幅「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美麗圖畫,立刻呈現眼前。
紅磚廣場上,堂弟指著翻修過的嶄新古厝說:「這就是堂伯的房子,你認得嗎?」叔父有兩個兒子,堂哥早年躲砲留台,堂弟返金繼承家業。
四合院的閩南建築,原貌翻修之後,簷上紋瓦排列有致,簷下壁畫訴說故事,木雕花窗看過去,大廳內舒適通風,典雅潔淨,古色斑斕。眼前這棟新穎古厝,加上周邊數棟古典建築,本是我的少年世界,如今都穿上新衣,再怎麼看,一點都不像當年的樣子。
「我哪會認得?」我說。
「不僅房子,各方面都進步了,可說十萬八千里!」海上公園,實至名歸。
晨光熹微中,輪番歌唱的飛禽,吵醒沉睡的大地,馬路人車尚少,隨堂弟走訪大陸街,中西各式早餐店林立,陣陣香味和著店家招呼聲,讓人溫馨滿懷。
「老闆,來一鍋廣東粥,外帶。」昨晨的閩式燒餅與蚵仔麵線,餘味猶存;下午茶的鮮味蚵嗲,眾人讚賞;今天,換個口味,堂弟要買廣東粥帶與家人共享。大骨湯底,熬米成粥,加入新鮮魚圓肉圓瘦肉片,雞蛋蝦仁和豬肝,料豐味美,濃而不稠,甘甜不膩,是當地早午餐首選。
餐桌上,溫熱不燙的廣東粥,香噴噴的味道,隨一股暖流沁入脾胃;品嚐幾匙,五臟六腑為之服貼,一碗下肚,細胞受滋養而甦醒,全身已充滿活力與動能。
「台灣阿公,再吃啦!」堂弟六歲的孫女見我停箸,撒嬌地在一旁催促。潔淨可愛的模樣,讓思緒想起與她同齡時,我忍不住說:「好命喔!有廣東粥吃。」心想「地瓜湯微甜,廣東粥豐盈,兩者如食物中的平民與貴族;那年若不是那些地瓜湯,家人不知是否還有今天? 」封存箱篋的往事,再也忍不住從腦海開啟。
不堪回首
正當啟蒙年紀,本是田間抓昆蟲、在路上踢石子、在沙灘上躍騰、在芒草下追逐晨曦與落日的無憂生活,突來的一場人禍,粉碎了一切的憧憬,童年應有的光彩也從此黯淡。
近乎中秋時節,砲聲毫無徵兆地響起,砲彈狂落如雨,煙塵瀰漫全島,天地為之昏暗。砲襲晝夜不分,居民四處避命;紛亂雜沓中,家人多已離散,「無處問死生」。原生石洞庇護了惶恐騷亂;人或無恙,心已重創。到處風聲鶴唳,杯弓蛇影,恐懼氛圍瀰漫全島。
落彈日以萬計,像群魔亂舞,聲東擊西,家鄉無一吋土地倖免;堂伯的房子不幸被擊中,院子凹成公尺深的大窟窿。四合院的廳堂,僅剩斷垣殘壁,幾乎成為平地;破磚爛瓦,碎灑滿地,熟悉的櫥櫃家具,狼藉不堪,令人慘不忍睹。
暗無天日的石洞中,民生無解,飢餓像一隻猛獸,啃咬每個人的四肢、五臟六腑。冒著生命危險,母親奔回家中,匆忙提來一鍋未全熟的地瓜湯。當時,它勝過千杯金樽,味比玉盤珍饈;它安撫著哭泣的孩子,解決大人的餓中燒,苟延生命於旦夕。
「吃廣東粥時,就會想起地瓜的往事」,細嚼慢嚐之餘,小女孩似乎難以理解我心中的多味雜陳。
噩夢尚未停止。日子在煎熬中流轉,充滿揮不盡的難耐,身旁一個母親抱著奄奄一息的小兒,近乎虛脫的哭喊:「孩子,你要堅強,要忍啊!」沒人知道,這種日子還要忍多久;也無人可預測,下一發砲彈會在何時飛來?會要多少人命?鄰居不時傳來死傷的噩耗,哀傷在小空間快速渲染傳開。從親友的傷逝中,小小年紀,也意識到婆娑世界,生命的飄忽與無可奈何。
屋內飄滿粥香的時候,堂弟打開玻璃櫥,拿出一塊灰黑色金屬放到地上。
「這一塊砲片,是整修房子時,在壁上發現的。」手掌大小,約三公分厚度,不規則的外沿,尚帶著刀鋒般亮光。
目睹此物,我內心澎湃如潮湧,心跳變快,血流加速;在我心中,「它」是弒親的兇手,也是斑斑血淚的化身。
想起爆開的砲片,就像灑滿天空的黑芝麻,密密麻麻,一波波,接二連三,橫飛四散,彈入林間河床,噴入農田屋宇,無處不在,無物不摧;未加隱蔽的生靈,難逃死傷的命運。
「真是太離譜了。」滿腔的憤慨,我在心中告訴自己。
「莊仔耕田鬆土時,也會撿到一些。」堂弟說:「我象徵地留了這一塊,卻說不清為它付出的代價。」莊仔早年與堂弟同時赴台求學,後返鄉耕耘家業,彼此有血濃於水的革命情感。
堂弟繼續說:「能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很多是埋在土裡了。」是的,更多的砲片被埋在土裡,也埋在每個人的心裡。
「埋了多少,真是數不清了。」我說。在土裡的,像地雷一樣,可請專家開挖;深埋在居民心中的,像烙印身上的胎記,永遠刷洗不去,成為彼此心照不宣的痛苦往事。
砲片種出的幸福
一般人選擇工作與住居,不外追求可賺更多錢,可吃山珍海味,穿名牌與住豪宅,且能獲取最快捷的資訊。百般衡量,故鄉的條件並非最優,但多數島民卻會告訴來訪,他們的生活很幸福。「怎樣才是幸福?」我的思緒在流轉。「天欲福人,必先以微難儆之」,<菜根譚>真是不朽。
想著砲聲漸渺的年代,「天災人禍,飢寒交迫」的畫面,就會在腦海徘徊,盤旋不去。戰後的大地,到處一片哀傷,百姓生活艱難。命運之神又千方百計地,試煉著眾生的韌性。同儕都在「心志苦、體膚餓,筋骨勞、身空乏」的歷程成長,此時「怨天」於人無助,於事無解。唯用心努力,以增益己所不能。
風狂雨驟之後的陽光,心田竟長出「努力」的鬥志,驅使突困前進;困阨環境裡,培養出「惜福」的幼苗,一路小心呵護。
從什麼時候開始,生離死別的遺憾,使人更珍惜平靜時刻,殫精竭慮。「透早的露水」,阻不了清晨的耕耘;「日暗有鬼」,更須開啟本身的潛力。
從什麼時候開始,慌亂無助的過來人,多已滿懷悲憫,深深體會弱勢的需要,不需「等我成大功,立大業,賺很多錢」,隨時就能散發人間溫暖。
在寂寞的時空裡,他們也會想到海峽對岸的一些族群,或許此刻在餐館品嚐美食,紀念青春滋味,漫談情愛美好;或許在百貨公司,精挑細選,出手闊綽;或許在熱鬧的街道上,追求口福之欲,享受聲光。對此種種誘惑,他們已管理妥當,取捨之間,分辨出「需要」與「想要」的差別,珍惜目前擁有。
他們已將時光細心地,停擺在天災人禍隨時都會發生的時刻,操憂慮患,儉約努力,自助助人。那是他們親身的經歷,隔著歲月與世代,看見飢餓和死亡,以及去不掉的「砲片痕跡」。
「全國最幸福的縣市票選出來了,浯島排名第一」堂弟說:「你就搬回來住吧!」「好的!」不愧是同根生,說中我的心事。半世紀前,因避戰赴台,在人海茫茫中漂泊,踩著蹣跚步履,披荊斬棘,蒙霧滋雨潤,耳順之年,由於「落葉歸根」的呼喚及「幸福島」的嚮往,「只願萬里好景一望收,不羨高樓叢中不知春」的浪子,再回到種滿砲片的鄉土。
堂伯的房子透天寬敞,足以供神住人,種花養禽。屋外花樹夾道,種地後園中,悠然見海天,忙到灰頭土臉,草味沾身,再苦也是愉快的。
「那場人禍,警惕到每個人,只是太悽慘了。唉!」,堂弟想起叔父不及躲避,被砲片波及,一時悲不自勝。
「是的,和平要珍惜」。回想砲片滿天的往事,今日的一切,就是幸福滿百。
(本文係第11屆浯島文學獎散文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