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樹
相簿裡有一張兩個妹妹的合照,背景是一棵木瓜樹,矮小的樹是阿姨一手栽種的,種植了幾十年,長也長不大。季節對了的時候,也只生成兩顆青木瓜。這棵樹乏人問津,所以阿姨不急著採收,很有耐心的等待,直到木瓜變黃成熟可以採收下來的那一天。
鄉下的土地很寬廣,只有稻田和西瓜園最熱鬧。阿姨認為只要自己家裡夠吃就好了,如果種太多吃不完也送不出去,食物會壞掉的。老一輩的人說浪費食物老天爺會生氣,會天打雷劈處罰不懂惜福的人。所以只有外銷出去的稻米與西瓜,阿姨用盡心力種得結實累累看起來熱鬧滾滾。小學放暑假,我總用小小的力氣到園裡搬大大的西瓜。阿姨的西瓜不見得能全數批發給大盤商,經常會打電話給母親,讓我們去採收大盤商挑選過後的西瓜。雖說是淘汰剩下,園裡面還是剩餘很多,也包括甜度高的西瓜。站在馬路邊向西瓜園望去,父親像撿到寶一樣笑得合不攏嘴,他就在田野間看著我們幾個手足搬運西瓜。
我們搬得精疲力盡卻相當快樂,在那晴空高照常常汗流浹背的白晝,藍天把白雲襯托得更潔白,夕陽出現以後,白雲顏色改變,亮著半邊晚霞餘暉的天空,映著三五成群掠過的飛鳥,我常常很專心地看著牠們,消失在遙遠地平線上。阿姨除了農耕,烹飪下廚功力也是一流。住在鄉下的日子,母親裡裡外外的幫忙,我也嚮往這種生活,小時候常常不懂事的想著,直覺不必上課,不必讀書寫字,都是快樂的。
因為高興我們的到來,阿姨專程抓雞煮了麻油雞湯,搭配自己種植的幾樣小菜,她炒著菜,母親洗著菜,兩個人談笑風生,在廚房裡有說有笑,晚餐的菜色就這麼不知不覺一道道的出爐。我喜歡從客廳裡溜到廚房,聆聽阿姨和母親的對話。她們從老公不夠貼心喋喋不休地說到孩子們的升學問題。我不喜歡聽到自己的話題,每次見話題苗頭不對,我一溜煙地走出通往室外的那一扇廚房鐵門。步行在廚房外的小巷子,歌唱是當時最大的興趣,我一邊唱歌一邊走到小巷子口的那棵,木瓜樹。
在晚風吹拂下,木瓜樹枝葉開始左右搖擺,沒有其它水果樹陪伴了,只有它一棵樹,我並不覺得它孤單,反而覺得它帶給人一種充滿元氣的精神力量。嫩綠的葉,瘦長的枝幹,時不時的迎風搖曳而擺動。吹不斷的腰脊,展現軟骨般的好彈性,像瑜伽高手一般所向無敵了。
廚房的香味繞著它,它也日以繼夜安靜的守候這宅邸老掉牙的歲月。傍晚,金黃色的夕陽拉長白晝的影子,它變得寂寥,沉靜,一靠過去,好像會把枝幹搭在肩膀上成一個和善的好朋友。夜間繁星點點,坐在樹下抬頭看它,覺得它浪漫富有想像力。這樣的光景鬆弛了緊繃的神經,覺得自己在鄉野之中,彷彿可以醞釀一則傳奇。
其實年代也不算久遠,木瓜樹活在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悲歡歲月,親眼見證這個家庭的繁華與凋零。阿姨先是以童養媳的身分嫁入這個家,十六歲開始,兩年一次一個女嬰的產下,直到第七胎才如願以償地產下表弟。所有的孩子以及鄰居玩伴都在成長過程中看過或經過木瓜樹。小樹一旁有一小片三五棵成群的綠竹繞成的小林間,面積不大,可以遮陽避暑,小時玩具不多,孩子們相約著,都在此地挖土,扮起家家酒。
當表弟以男嬰身分誕生,金鎖片送進了這個家。祝福聲與笑語聲籠罩包圍阿姨,她忽然成了幸福的人。幫她坐月子的婆婆,一天一鍋麻油雞湯,做足了四十五個日子。阿姨母以子貴使原本搖搖欲墜的地位從此穩固,只是無法擺脫務農婦人的宿命,做完月子後依然得拿起鋤頭下田去。
表弟在時間流轉下成長,智力和語言卻原地踏步,遠遠不及同年紀的小孩。鄰家 小孩整裝待發上小學念ㄅㄆㄇ、123了,他連顏色大小形狀都還搞不清楚。醫院的診斷證明來了,殘忍的說明智能不足是他人生充滿挑戰的原因,這個證明也把站在雲端的阿姨推向地獄了。表弟雖然智能不足,但是會做都市小孩不會做的事,例如烤地瓜。
還記得第一次體驗烤地瓜的午後,木瓜樹的枝葉搖擺,被升起的熊熊大火映得好紅,原本悶炙的空氣,溫度更高了,從稻田吹拂而來的風呼呼作響,像附和這火焰的吶喊。我注意到因火映紅的木瓜,生成了一顆。就是烤地瓜當天,木瓜被人無聲無息摘了去。夜晚,母親在晚餐後問我:「木瓜不見了,是不是妳摘下來的?」我搖著頭,嘴裡吃著地瓜。
很多年以後重遊舊地走進這個很多故事的庭院,表姊們均已嫁為人婦,這個熱鬧滾滾的地方變得安靜無聲,幾棵竹依然寂寥地站成一個黃昏。從前的木瓜事件,始終沒有找到可疑的人士。二十多年來,廚房外巷子口的木瓜樹還能長出果實,讓那些風中搖晃的葉子篩漏陽光,斑駁一地樹影不遠的廣場有人曬稻,在金黃夕陽照射之下,閃閃發光,好像一幅鑲上寶石的印象派畫作。
阿姨經常在務農回家之際撫摸細長的枝幹,擔憂這棵奄奄一息的木瓜樹還能支持多久。葉子因泛黃顯得稀疏,盤據泥土的根縱橫著裂開,木瓜果實掛在單薄的小樹,強風吹彎時看起來岌岌可危,彷彿隨時都有像流產般地脫離母體。很多人勸她在果實成熟前先行摘採,不過就只有一顆,很簡單的。阿姨沒有答腔,一副老神在在,好像另有盤算。自從長大以後,二十多年來這綠竹林地再沒有小朋友玩耍,唯一的用途是爬滿了不會飛或飛不高的蟲子,那些大大小小的蟲在土裡或枝葉上生蛋孵化,自然繁殖。每天繁星點點晚風下,只要走過,我依然對著木瓜樹唱歌,像往昔一樣,蟲鳴嘶嘶嘶地叫,蟲聲是一個合唱團,與我高分貝對唱。青春記憶像那晴朗夜空般地,在歲月下越陳越香。
阿姨卻在如釀酒般香醇的歲月裡,越發憔悴了。
走過綠竹林地以及木瓜樹的,除了蟲子外,還有表弟成年後所生的兩個女兒,小女孩繞著木瓜樹捉迷藏,在陰影裡跳格子。大雨忽然落下的時候,只要跑個幾步路轉個彎,就可以回到家了。如果有了玩水的衝動,女孩們就會跑到曬稻的廣場上跑跑笑笑,積水的水面,映著天,映出農村靜謐,只要像蜻蜓那樣的溫柔點水,便能將倒映如畫的風景漾出圈圈年輪。不論對什麼人來說,童年,好像都是一幅著色豐富無憂無慮的藏寶圖。
然後,某一個過年前夕,兩個小女孩不見了,是個晴朗冬天,路邊的露珠被朝陽照得閃閃發亮。昨天沒有爭吵,沒有冷戰,但是外籍媳婦帶著小女孩離開了。阿姨站在木瓜樹下說起媳婦不告而別的那一晚,眼神很哀傷,表情很沮喪。所有的蟲鳴漸漸停了下來,夕陽溫暖地籠罩這個鄉村,拉長地平線上一草一木的影子,安靜地,絕對無聲地聆聽。
看著這棵小樹剛長出的木瓜,阿姨溫柔帶點期待地撫摸。然後她對著母親說:「兩個小孫女是帶不回來了,花這麼多錢,再花下去只怕連棺材本都保不住。」
原來阿姨神情憔悴,就是為了這件事。
阿姨看著遠方,稻田方向,風緩緩地吹掠,拂過上下左右舞動的稻穗,也吹動了阿姨的髮:「她們不會回來…….」。
媳婦走得很秘密,她就像往常回娘家打電話訂機票一樣,理所當然帶走兩個小女孩。她們或許走過木瓜樹,也繞過綠竹林地,消失在轉角,從此也消失在阿姨的生命中。
以後,阿姨再沒有媳婦與小孫女的消息。
我也沒有阿姨的消息。很多往事像雲煙被吹散吹遠。然後,我愛上木瓜味,如同小時候從木瓜樹旁走過嗅來的水果香。木瓜樹至今保留在相簿裡,於是,喝著榨成汁的木瓜時,我開始學會品嘗一杯歲月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