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
初春的晨曦透亮,穿越百葉窗照著眠床,第一道喚醒的陽光從手機裡傳來,慣性的我其實已經醒著,隔壁的空地拆掉我童年回憶的老屋,只能在挨著的公寓三樓得到救贖,其實已經很滿足了,昨夜夢裡懷抱著美麗的女嬰,有著與自己一般的臉孔與睫毛,擁懷的溫度歡欣的滿足感直到黎明醒來,真實得遲遲不肯散去,莫非這是證明著我真的回來了的說服,在童年居住地的緬懷帶入夢中。
站在三樓邊間的書房吹著剛洗好的頭髮,往窗台看著左後方的殘舊古厝,風骨猶存的三合院像一顆印章,可以如此清晰的看著古厝整棟面貌,一落四櫸頭的正統格局裡有些增建的小空間,我看見許多小孩開心圍坐著四方桌,大哥最愛吃拜拜過的芋淋肉,舅媽總愛把三層肉切成大大的長方形,滷出香香剛好的肉色,芋頭也切得大大的多角形,配起飯來很快得到飽足感,祭祀對小孩來說是桌上菜餚的香味,至於拜的是誰也記不得所有神主牌位,古厝旁邊有一條窄巷,母親說有一個石門框的那一頭以前是封閉的,一位即將臨盆的婦女陣痛難忍雙手護肚,在丈夫搭好的巷弄遮布裡,輕輕躺在拆卸的黑與紅門板上,婦女的黑髮與女嬰的頭同時落在古厝的門板上,是一起的,第六胎了,平時操勞著家務一直到陣痛開始才找產婆來接生,母親說女嬰的頭其實已經迫不及待出來了,娘家有借住不借生的習俗,那窄窄的巷弄居然是我的出生地,看來心急的個性從小就開始了,初春的早晨,寂靜的時光走的真快啊,立春生的我特別眷戀春陽,是大地春回的開始,也特別喜愛著古厝的紅磚白石,對木門自更有一份難捨的情懷。
對門右邊三層樓住著從前是古厝的鄰居,歲月只讓古厝消退卻讓記憶鮮明,熟識的對門姐姐正捧著嬰兒洗澡用的鋁製大面桶,裡頭兩隻燙著的雞,因熱像剛洗完頭髮待梳理的毛,快速移到戶外跟她先生蹲著,不時甩開被雞毛燙著的手指,盆裡盆外忙著,謹遵古法拔毛的景象,想起母親在三合院裡養的雞,總在我們小孩好奇的圍觀下漸次一絲不掛,瞬間讓站在三樓陽台的我,肅穆地心酸得不知道自己當年為何要離開,離開的我與不曾離開的她,是誰好好的對待了歲月,我急著讓時間增倍,吸納世界滋養心靈,竟頹喪在午后靜謐的兩隻雞毛,所有人都去了哪裡?去追歲月了嗎?公寓前的空地一直延伸到許氏宗祠廣場,原本姓許的母親是三女送給了姓徐住隔壁的外公,祖母希望改變運氣得子,用母親換回一個空紅包袋的希望,我彷彿看到農曆七月普渡公緩慢點頭的臉龐,咚咚鏘的樂聲在午夜達到最高潮,跟著一群大人等著最後的謝幕,有拜有保佑撫慰了物資缺乏的童年,記憶中前方有許多同學們家的古厝,也已多不復見,後浦小鎮的南門已經不像小時候,經濟生活的改善與生活習慣的變遷,現代式建築已經趁虛而入,推倒一棟古厝,取而代之洋房或公寓到處可見,幸好留存許多小小的巷弄,在晨昏散步時多少在新舊雜陳的建築裡安慰了我的心。
我可以想像在另一個世界的父親你,你可以俯視我,像我現在很清楚看見公寓周遭的古厝區一樣,我感覺到被你深層的擁抱,你的臂很寬很寬,在整個天空下,你微笑的盡量張開,好讓我整個的被包覆,我愛你難道是因為你的離開才知道?失去你之後的這些年,層層結痂慢慢脫落,我慢慢與你靠近,我相信平行線是看不清楚對方的深層情感,在嚴肅的父親面具下探索徒勞無功,一定需要某種不一樣的空間裡,拋開了禁忌,打開所有的門與窗,才能漸漸靠近,走完一條巷子需要多少時間啊,即使三月的春陽照在我的巷弄裡,這頭到那頭,我到底走了多久?還需要再花上多少時間呢!
公寓右邊的空地只剩平整的水泥,在我出生後的弟妹都在租賃的這棟古厝出生,我爬上屋頂才能躲過隔壁雙併鄰居擋住的視野,我拿筆拼湊素描著古厝的空間,大廳的左邊房間是母親與剛出生嬰兒睡的紅眠床,我總挨著嬰兒睡,我喜歡離開大廳右邊擠滿兄弟姐妹7人的房間,一個挨著一個睡,向左轉向右轉要一致性,以節省空間,清晨醒來才發現與妹妹的頭髮黏在一起,妹妹一直吃到睡著都捨不得吐的口香糖,床是一片片拼裝的木板,房間有多大床就拼多大,每隔兩年就有一個嬰兒來報到,能夠一直睡在母親的紅眠床,其實有著某種程度的驕傲與寵愛,到我小學時已經陸續有5個弟妹出生,我也漸次失寵的挪到大木床,跟母親睡還有一個令人喜歡的原因,母親房間的尿桶比較乾淨,不像右邊房間尿桶的氣味總隨著三月的濃霧蔓延,窒礙在擁擠只有一線通道的房間,當時的二姐已經在貢糖店工作,她喜歡清晨藉著房間天窗射入的陽光綁著兩大麻花辮,三姐乖巧的幫忙母親照顧幼小的弟妹,我躡手躡腳的端著已滿的尿桶到大門左邊的牆角糞坑倒灌,總擔心迎面碰到放學的同學,低頭快速行走練就我今日的快腿風格。
父親總在過年時重新粉刷古厝大門兩側的牆壁,用鐵筆裝著水泥與石膏和出的白漆,畫出美麗的牡丹富貴與雙龍搶珠,突出的線條上彩出華麗的顏色,立體而美麗,鼓浪嶼出生九歲來金門的父親,如何練就這手畫筆,讓破舊的古厝添上顏色,一直是我未解的習題,在幾張老照片裡,隱約在我和姐妹穿新棉襖的照片背景裡,看出父親的手繪圖樣,母親說您曾以四萬元標下鄭成功祠的油漆工程,因為只有能畫龍的你才能得標,我看過到現在仍保存的金色四爪龍,在大殿與草地兩旁的涼亭裡,那也是我常去散步的地方,從古厝穿過小巷弄,沿著浯江溪、莒光湖畔、夏墅、鄭成功祠,我喜歡這樣的走著,喜歡每天都在有你的小鎮裡生活。
舅舅家的門板仍然留著您書寫的毛筆字對聯,爸爸,您那麼喜歡寫字寫文章嗎?即使在病後仍然用抖動的手一筆筆寫出歪斜的字,要我再謄一遍才能寄到報社,我小心翼翼攤開您九天講古的鉛字剪貼簿,翻到城中畢業的一篇離情,是您鼓勵我第一次的投稿,那小小的鉛字觸發我的寫作,撫慰您的心,末了還標註四女。古厝寂靜的廳堂不再有您聽南管吟唱的身影、藍天的院子照不到伏案思寫文章的背影,只能配合著季節翻找出您的文章剪輯簿:【春天的快樂】、【清明時節】、【競渡龍舟】、【六月荔枝】、【瓜月鬼節】、【戲說七夕鵲橋會】、有一篇【酒杯再見】(……50年之前地瓜酒每斤一毛錢,高粱酒1斤裝每瓶四毛錢……以及朮米燒土釀的由同安運至金門每斤八分錢……),想必您是下過決心要戒酒的,剪貼的文章上都有標註稿費多少,那是可以自由挪用來買酒的錢嗎?當時物價兩三篇文章大約可買一瓶黃標金門高粱酒,不過您卻沒真正成功的離開過酒杯。
領到工程頭期款時您就豪氣整簍的買進螃蟹,母親總皺著眉頭看我們11個孩子圍著院子的大面桶啃螃蟹,嗑了滿地殘骸不好清掃,又易招致螞蟻,我仍記得新鮮螃蟹的腳肉一絲絲剝開的鮮嫩,我們雖窮卻是吃螃蟹長大的,我最怕爸爸沒工程時,要我去賣油漆,買滿一廳堂的油漆、長城牌、各種顏色,我常提著油漆桶拐過幾個巷弄,慢慢走慢慢思考,如何說服老闆退我油漆錢,如果賣不掉還是要再去一次,您就是喜歡用這種方式理財,您的豪氣請客讓我們的生活品質差異很大,母親用醃好的西瓜豆豉配白稀飯補上這種青黃不接時。
哥哥說,五叔說過我們來自南安赤崎,我看過浯州顏氏族譜上記載著我們這房祖先必聞公遷居許嶺,尋根的地圖已悄悄的素描在我們的心,福建南安環山村赤崎聚落漸漸在心中熟悉了起來,點點滴滴如獲至寶,拼湊著父親的家族,對於第三代的我們來說,很是羨慕金門同安顏氏有一本厚厚的族譜,讓自己很安心的在族譜上有一個位置,連著上面與下面,那小小的連結就是一世代,而我要去連哪裡呢,我也好想好想能連得上誰,然後一直往上畫線條,就像是畫出許多迷宮的線一樣,蓋住的紙慢慢退卻,退到底的家卻沒有路可達,爸爸今年掃墓大哥搭船回鄉,我們要一起去尋根,往更前更高去尋,家鄉是遊子的歸依,生活在小鎮的我好羨慕有宗祠家廟的人,整個聚落都是宗親,好棒好幸福。
三月驚雷後一夜的微雨,這麼濃的思念,像三月飛機不飛的日子,朦朧得看不清遠方,我想住在這島上的人,曾經離去或目前尚在遠方,如何對待這思念?我下著樓來,繞過防空洞,走入出生古厝旁邊的小巷,經過紅磚的小洋樓,一片曾經滄海填土而建的體育館,經過木麻黃林,俯視著浯江溪,時光飛越的河啊,陽光下的海茄苳,微風輕輕柔柔、吹向西來飄向東,鹹鹹澀澀的海風味,撥弄著木麻黃與我的髮絲,如絲如夢。
(本文係第十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獎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