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跌跌撞撞找一盞燈
「到鳳翔新村叩訪文學好友王君,相談甚歡。夜歸時在沒有路燈的柏油路面,差點栽入河溝。十點宵禁前的趕路,文學,大概也是一路的跌跌撞撞在找一盞燈。」
──楊樹清《渡:心之筆記》(1987)
駐校金大的最後一個夏天,駐校作家文學週的演講會,我在台上說著「怎樣報導,如何文學;走進報導文學的世界」,台下閃動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不斷按快門,獵取我的眼神、手勢,然後PO上臉書。
「老師捕捉的畫面真好!師生倆笑得如此燦爛。」看到我與昔年城中文藝社「星期三的文藝課」指導老師王金鍊與談、互動、有獎徵答的鏡頭,妙玲很快留了言。
「寫幾句話吧」,演講結束,握相機的手休息片刻,王先正老師趨前,傳遞來一本新書即將誕生的訊息:《浯鄉歲月》。 啊!這本書我等了三十年。
一九七九年我渡海到台灣,隔一年的回鄉行程中,在後浦莒光路109號莒光電器行,金門日報副刊主編李錫隆(古靈)家,初識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的王先正老師,日後他先寄我〈驚識燕南山〉回應初相遇,交集之後,再以〈楊樹清 青柳色新〉、〈勤奮的筆耕者〉兩篇文章,為少年辭鄉、文學路上一意孤行的我打氣。他知道我渴望擁有一套《金門縣誌》,他低聲下氣地向有關官員再要了一套送我。
說不上師生關係,卻有深厚的文學情誼,他看著我一路「跌跌撞撞」,我讀著他一篇篇「四平八穩」的文章。有時,我回金門,他到台灣,金台之間,總有一個屬於我們坐定煮茶論藝的角落。貯存在腦海的記憶畫面:他騎機車攜著三歲大的兒子棟生,到燕南山古區村,棟生快樂追逐著一群跑入我家庭院的雞鴨。接續,同樣在古區村,約王老師與寫詩的丁春德連長來享用香百合女子說好送來的牛肉大餐,結果女子遲遲未現身,只好改吃我臨時下廚的一鍋湖南辣味;也曾趕在宵禁前,到鳳翔新村王老師家暢飲白金龍,搖搖晃晃的歸途,沒有路燈的柏油路上,一個跌撞,人與腳踏車差點跌入河溝。
場景換到台灣,有一年,王老師到台中,居然輾轉尋到烏日鄉,探視隱居在明道花園城寫《小記者獨白》的我,之後,我到中和太武山莊拜訪來台消暑的他。在遮風避雨的簡陋眷村,聆聽王師令尊永仁老先生的浯鄉滄桑;我編《新未來雜誌》時,王老師陪同我們前往新店中央新村拜訪創辦《中華雜誌》的胡秋原先生,一個長長的下午,胡秋原只管發出他的思想心聲,頻頻揮動他渾厚的手勢,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學問」,沒有「來客」,聊到家人喚他用晚餐了,他自顧走進餐桌,「忘了」也餓著肚子的王老師和我……。
都是三十年以前的記憶片段了,在那個戒嚴、軍管的年代,找不到一盞路燈的島鄉長夜,文學成了我們唯一的照明。
王老師的思路清晰,眼神銳利,處世內斂,內心想必也隱藏了強烈的批判性格,這種人,選擇唸中文系,看得到創作者,卻又往往跳脫創作者,化身研究者、評論者。而他歸返的,是一座佈滿地雷、鐵刺的島嶼,被禁錮、壓抑的環境,這種人通常只能當「隱士」,發出太多的諤諤之言,只會遍體鱗傷。
這位長期駐守、沈潛島鄉的士者,閱覽群書,包括珍藏在台的諸多禁書;他研析戰史,包括古寧頭戰役各軍種爭功的幕後;他了解金門的軍事體制,包括戰地政務這個區塊。他的筆下,儘量不直接碰觸軍管禁忌,在百分之百戒嚴的金馬社會,一如歌手流氓.阿德《流放》歌詞裡,「在神話中所謂的海上公園/所有的傳說/只是一個天大的謊言」,「心中的思念/不能講/不敢想」;他的筆鋒不會去戳破「謊言的海上公園」,卻照見了文史、文學的歷史情感島嶼。
筆耕三十載,積稿成書。《浯鄉歲月》中從生命情感的〈人生道上〉出發,歷經八二三疏遷、金門新村歲月,受教之後,回鄉任教,立足在自身的島嶼上〈談文論藝〉,關注〈戰史戰士〉、〈寫傳訪僑〉,最後再以觀照原鄉異鄉的〈吾鄉他鄉〉劃下句點。
單篇文章的綴連,始能積稿成類,也才能較完整讀到、聽見作者的筆性、文釆、聲腔。《浯鄉歲月》裡,我看到一個從個人生命史、家族史,再結合島嶼史的王先正,他寫家族,「先父率部份壯丁及家人轉進大嶝。後奉有關當局之令,回淪陷區家鄉做情報工作,家父多次冒險觀察、刺探日軍情況,轉達給上級人士」。
八二三砲戰爆發時,「天暮,廣播宣佈非往台者下船,家父一心欣慰家人可以往台灣較為安全,一心憂思將與慈親及妻兒分別而難過,回城區宿舍,一夜輾轉不能入眠」;寫落腳中和金門新村,「當年,家父一人留守戰地工作,祖母與母親及我們兄弟姊妹共八人擠在這間小屋相依為命。遇到寒暑假,在各校借讀的親友,無處食宿,偶來寒舍借住,敘敘鄉情,共食地瓜湯,夜打地舖睡客廳」,這些家族間的文字場景,往往牽繫出一座島嶼的時代聲息。
即連追思大姊的〈彩霞西歸 我心傷悲〉,也能追溯到風雨欲來之島,砲火與親情交織的動人氛圍,「我快出生時,金門軍情緊急,夜晚宵禁,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娘臨盆在即,父親任公職住金城,娘叫大姊去通知后盤同村之姆媽前來幫忙,大姊當時只是小學生,在漆黑夜色中,走過好幾站衛兵,衛兵厲聲問「誰」?大姊答稱:「老百姓,媽媽要生小弟,找人幫忙!」連闖三關,才將睡夢中姆媽拉來家中,大姊當時小小年紀,卻能不慌不忙,鎮靜勇敢,尋求援助,使我安抵人世」。
從個人、家族記載出發,在台灣度過成長、求學歲月,之後回歸母島投身教育崗位的王先正,為文學發聲,〈從傳奇到詩話〉、〈新詩與金門〉、〈金門文學黃金島〉;為戰史留痕,〈古寧頭大戰知多少〉、〈古寧血戰 哀矜勿喜〉、〈胡璉與高魁元〉、〈胡璉與李光前〉、〈向老兵致敬 致謝〉;為寫傳訪僑,〈檳城訪傅錫琪的後人〉、〈勿里洞到雅加達〉〈印尼訪僑見聞〉、〈檳港鄉僑王君奇〉、〈吉里汶鄉僑返鄉尋根〉。
力求精準、紀實的文字紀錄中,深具史料價值,筆鋒常帶感情,譬如他評賞洪春柳的《浯江詩話》之餘,寫道:「透過她的解說,我們一方面可瞭解金門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一方面,吾人亦藉此領悟一位愛鄉的女子,一位纖細多情的浯江才女,正以其優美流暢的文學彩筆,向我們娓娓述說吾鄉先賢的清嘯與吟唱」。
他刻寫古寧頭血戰,不忘提醒世人「哀矜勿喜」,「看到這些戰史文獻,令人感慨萬千,國軍共軍同是中國人,但在毛、蔣兩氏主導的拚鬥下,人民被迫選邊站,兄弟骨肉自相殘殺,真是痛苦又可悲」;他走訪南洋鄉僑,紀錄口述歷史之外,不忘人性觀照,「想到我們生活在現代金門,幸有金雞母造福縣民,社會福利、幸福,令人稱羨;早年,有些金門人為了追求較好的生活,遠渡重洋,赴彼處謀生、發跡,日後寄款資助家鄉建設。如今因多項因素,在印尼的金僑後裔,有的為了避禍,回歸祖國大陸;有的住在印尼偏僻鄉村,居處環境簡陋,有些鄉僑很想返鄉,然缺乏盤纏」。
讀罷《浯鄉歲月》,這才發現王先正老師的文史筆記,不單是他個人的浯鄉歲月,也是島嶼的浯鄉歲月,時而冷峻,時而溫熱,但仍不失穩妥厚重的筆觸,少了批判,多出記錄,嚴謹自律的字裡行間,仍可感受其用情用力的春秋筆法。
與王老師多年的鄉情交集,文學互動情誼,一直期待他的文字、篇章成書,三十多載後,終於等到了他的《浯鄉歲月》,付梓前,囑我以一千字為度「寫幾句話」;閱讀書稿的同時,筆尖亦觸探到腦海那一幕幕深藏的記憶,內心那如波濤湧現的情感,竟一發不可收拾。
金大駐校作家文學週,再遇王老師,當他閃動快門,用影像寫日記的瞬間,我的記憶之書也被打開了,想起一九八四年征塵歸來,到鳳翔新村造訪王老師,我寫下了「十點宵禁前的趕路,文學,大概也是一路的跌跌撞撞在找一盞燈」,我把這一段「心之筆記」收錄在一九八七年出版的散文集《渡》內,今讀《浯鄉歲月》,見其中一篇〈回首來時路:一路跌跌撞撞〉,驚覺到原來我們間,一個看似安穩,一個看似顛盪,竟然都有「跌跌撞撞」的共通心境、共通語言。
〈跌跌撞撞找一盞燈〉,就沿用這句話,誌念那一段身處在漫漫長夜,卻依然有情如斯的浯鄉歲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