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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記憶

發布日期:
作者: 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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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梅聖喻詩序〉有言:「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詞也」。世界上除了不朽的著作外、還有絕妙的技藝以及創新發明等,都是在窮苦環境中逼出來的。貧窮的滋味是一生的夢魘,是悲哀的來源,但是一點也不可恥。因此,貧窮,是求生存的燃點,也是自信心及維護意志的動力。
當然,每個人對貧窮的定義不同,態度也有差異,有的能淡然處之,有的慘然應對。至於我,是從小到大因家貧而吃盡苦頭的人,更能體會其中艱辛。出社會後,比別人多了幾分用心和賣力,一切努力只有一個目標,走出貧窮。
民國五十年夏天,某日凌晨三點,母親叫醒正在睡夢中的我及二哥,趕緊準備燒水及拿乾小麥草、破舊衣服,迎接排行老五弟弟出生之用。母親分娩後,因無食物可吃體力不支致暈倒在地,我即火速告知正在坐月子的鄰居阿姨 ( 其老公係職業軍人 )。不久,阿姨準備一碗麻油雞,龍眼茶給母親吞嚥後,母親才漸漸恢復意識。
我們一家九口,無房(田)產,僅靠父親做挑(挽)工、母親下海撿拾野菜、貝殼等作為三餐副食品。母親也撿拾暴斃豬、雞、鴨作為烹飪佳餚,我們則配合撿拾部隊即將爆破燒燬的罐頭及腐爛馬鈴薯回家清洗烹食。當時,根本不知是否會中毒或是有病源傳染之虞,即便知道又能怎樣呢 ?
想當時,金門地區物資相當匱乏,非緊衣縮食難渡日,例如:三餐烹煮所需燃料不易取得,我們就在凌晨三、四點常隨母親遠赴外鄉耙草,撿回枯枝當柴火。夜晚城區常有婦人因小孩生病、發燒而在家旁祭拜,供上祭品以請示神明時,我們隱藏於暗處,等待回收祭品(鴨蛋、豆乾、薄肉)食用。再者,為了節省一元的理髮費,我們兄弟來回走了近十公里路程前往部隊營區理髮,理個大光頭後,回家自行洗頭。上大號則往郊外農田旁糞坑解決,並以田間破碎瓦片或較大樹葉擦拭屁股。
民國五十三年排行老六的妹妹出生一個月後,母親將妹妹交付給我照顧,並責付中、午晚餐煮飯工作、環境整理等,俾便配合村里副里長的衛生檢查。有一次鄰居李媽媽有所疑惑的躲在一旁窺視後告知母親說,既然幼小年紀作事比大人勤快,可將洗米、煮飯工作交給我料理。妹妹三餐就用米湯餵食,偶爾揹到外婆及外曾祖母家,要些東西填飽肚子。當時妹妹眼皮長膿包發炎,就胡亂買了消炎膏敷貼,害她疤痕遺存臉上。大哥、二哥初中畢業,身高比同學矮上一截,二人便同時要求父母給予服用長高中藥,因家中無多餘錢,只好委屈二哥,僅購一帖給大哥服用。至今,成為二哥遺憾的往事!別人養豬,十個月就可出售,我家養的豬,一年二個月也無法賣到錢,原因是營養不良所致。家人常挑撿餵豬地瓜籤當主食,結果因所購地瓜籤是台灣戰備儲量,烹煮後大虫小虫屍體就浮出水面,因無其他糧食可替代,家人只好照吃不誤。至今回顧也許是因禍得福,因人體所需求的蛋白質已由牠們代為補充。
憶孩兒時期生病時,母親就會抓蟑螂取它內臟及找蟑螂屎服用。二哥初中時,生了一場大病,無錢醫治,只好請巫術郎中,死馬當活馬醫,我則陪郎中赴金城浯江橋附近池塘,打撈浮萍作為藥引,服用後,二哥大病痊癒,迄今我還不解!此是否為浮萍帶來的藥效?有一次,我被廢棄的生銹鐵釘從腳掌穿出,血流如注,發炎紅腫,當時也捨不得花錢買藥,聽信民間偏方,用豬糞拌黑糖(俗稱仙姑蓮)敷貼,以為被戲弄了,在無計可施下只好姑且一試。或許窮家小孩,命不該絕,過了幾日,所幸傷口復原,否則若遭感染,可能面臨截肢命運,那麼現在的我不就成了獨腳龍?每當夜晚,擺攤販賣香腸時,排行老四妹妹看著小孩購買,幼小孩子順手也拿取一條香腸準備大快朵頤,被我發現,就摑她一個耳光,直到現在,想起此事內心依然歉疚不安。妹妹國中畢業即赴台就業分擔家計,無童年的歡樂,嫁為人婦後,又本著刻苦持家,發揮傳統婦德的精神,無怨無悔照顧中風的先生,並且婉拒兄弟們的資助,拉拔小孩長大,令人憐惜與不捨!排行老五及排行老七弟弟出生,父母原計畫送人領養,經兄弟及外公,強力阻止才作罷,否則將是他二老終身憾事。俗語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此時回想從前往事,彷彿一切是一場夢!
在農村收割季節,我們全家動員到田裡撿拾農家剩餘高粱穗、小麥穗、花生或地瓜。在苦澀的日子裡,苦日子總是難過,父母依然咬緊牙根,以艱困的環境培養早熟的孩子。在冷眼交加中長大的咱家兄弟,面對炎涼的世態,也培養幾分志氣,在寒風的日子中體驗到人情的冷暖。自古以來,好女不嫌母醜,好男不嫌父窮。我的母親並不醜而是賢妻良母,我的父親則是在時代變遷中受到拖累,平凡的人過平凡的日子,說起來無非是人生中的一段人世浮沉罷了!
上小學期間,在母親鼓勵下,懷著百般無奈,冒著被同學恥笑忐忑不安的心情,硬著頭皮利用假日及寒暑假,穿梭大街小巷、田野鄉村,四處找尋演習部隊,我們在部隊人群中兜售零食(叫賣油條、芝麻球、雙胞胎、冰棒、烤香腸、蚵嗲、大餅、沙螺等)。如遇城區有出殯葬禮,便向老師請假,受雇幫忙抬粉亭、撐輓聯,賺取微薄工資,以貼補家用。
猶記得,民國五十四年夏天,我們兄弟們頭一次外出叫賣冰棒。大哥年齡較長自己一組,我與二哥一組,二哥負責提著冰棒箱,我負責肩上揹著換回的玻璃瓶,因瘦小身體負荷不了沉重的瓶子,整袋玻璃瓶竟從肩上掉落破損而被二哥責罵。當天夜晚輾轉難眠,次日,我便決定從此自己一人外出叫賣。
外出叫賣期間,我們嚐盡世間冷暖,遇到善心人士,幼小心靈才有一點點自尊;遇上勢利小人,常遭受到言詞屈辱,苦不堪言。兄長二人,甚至曾分別遭遇金城鎮南門里土財主老婆及計程車司機掌摑耳光。可以想像,當時戒嚴時期的法律,是無法保障貧窮人家的孩子。社會的是非,立足於多金的觀念,我們只能感嘆,三等國民係咱家兄弟獨有,不是陳水扁總統自己說的算。
炎熱夏天外出叫賣,僅穿著破爛拖鞋,行走在燙腳的柏油路面、碎石路、泥土路面、戰備道、穿梭大街小巷、田野鄉間兜售冰棒等。好心的老闆娘偶爾會贈送二、三枝冰棒讓我解渴,但幼時貧窮,腦中只想著要如何賺錢,便將老闆娘贈送的冰棒一起叫賣。
每逢假日凌晨二、三點,便到店家排隊批購雙胞胎(麻花炸)、芝麻球等赴菜市場,趕早市向採買的阿兵哥兜售。在寒冷冬天,無衣可禦寒,營養不良加上熱量不足,身體往往不由自主惶恐、上唇與下唇常磨牙顫抖。加上趕赴早市最近路程係由金城鎮光前路經過魁星樓到菜市場,無奈,不知哪來的傳說,放話魁星樓附近有鬼,瘦小又無膽的我,夜深人靜時聽到走路的回音,以為世間真的有鬼?但為了賺錢,不得不拖著極度驚悚發抖的身軀,硬著頭皮往前走。
難忘母親經常外出撿拾阿兵哥丟棄的軍服,或美援麵粉袋(印有中美合作雙方國旗及握手圖騰),修改作為上學衣服,進入校園,常被同學恥笑 (若將衣服拿到標新立異的現今來穿著,就不一樣,一字形容「 酷」),惟當時幼小心靈的感觸是現在同齡學子們所無法體會的。學校舉辦遠足(旅遊)活動,同學們攜帶豐富午餐及零食,唯獨我僅帶著一個五毛錢麵包及一罐白開水參與。啟蒙入學以來,根本不知道福利社長什麼樣子,更別想(捨不得)進入購買零食。記得小學三、四年級,被老師選派為音樂、桌球代表隊,學校常利用假日及寒暑假集訓,我係利用該時段叫賣零食,賺取學費,那有時間參與,因而作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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