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這島嶼常有的平流霧，不因陽光露臉與否，堅持不願消散的霧。帶著任性的美，像青春少女那些似是而非的執著，彷彿非得要這樣活著，世事才能彰顯它們的理直氣壯與美好。
霧季時，不單是氣候交替產生可見之朦朧霧氣，更有著不可見的思緒翻騰在許多島民的心情。心中想的或是幾十年前的往事、那些惆悵或惱人的情節；亦或許是新近發生的章節，令人慶幸、快意或寬慰的結局。
二○一三年‧金門
連著幾天的霧，擾亂了尚義機場的班機起降。我兀自樂觀地計算：依照這般光景，再過兩天，理當不會有霧了吧？因我約了旅台的大弟，帶著弟媳宜君、兩小，一起來個金廈三日遊，誰也不希望霧季打亂行程。
霧散後幾天，飛機整天忙著起降，急著送走一批批夾雜火爆、無奈、認命的旅客。弟弟一家，如預期時間抵達金門。
我帶著五歲的兒子若愚，還約了同學小米帶上兒子仁凱，他比若愚小一歲。同行的還包括弟弟一家四口，我兩個小姪女，其年齡也跟若愚相仿。
碼頭跟機場一樣，被擠得水洩不通。我們把旅遊品質暫拋一邊，重點是能上船再說。這種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集體情緒，讓我聯想百貨公司周年慶殺紅眼的女性同胞們，以及新開幕那家必須排隊、等待搶購出爐麵包的烘焙店。
由於上述那一丁點旁觀者身分產生的思緒抽離，讓我短暫「清醒」了幾秒鐘。就在那一瞬間，我望著啟航船隻，正撤掉登船客用鐵梯，它跟我們的船朝著反方向行進。我的眼睛如相機般，在腦中紀錄下這畫面。
那離開金門時的最後一眼。讓我憶起那些雷同的思緒。
二○○一年‧金門
這似曾相識的最後一眼。我也有過深刻的記憶。
那是我第一隻手機。剛買來、新開通的手機。十幾年前，不像現在手機咸少離身，記得那天我正想外出吃晚餐，思量要不要帶手機？我決定將它留在家裏。理由是：誰會打給我呢？
我將它擱在玄關的置物架上，出門前看了它一眼。那畫面令我印象深刻。
吃完飯回來，一進門，聽到我的小貓在房間裏喵喵叫。怪了，貓咪為甚麼被關在房間裏，當年家裡只有我一人，而我從來不關牠的？這是第一個疑點。
第二個疑點是，我的手機不見了。將貓咪從房裏放出來後，我抱起牠，問牠這些可疑之處，我的眼睛望進牠的瞳仁、牠的瞳仁也望進我的，最後牠只「喵」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繼續這場無聊的互瞪遊戲。我嘆口氣：「可惜你只是一隻貓。」我把家裡翻找了數遍。除了手機外，家中沒有小偷入侵的痕跡。
最後我報了警、作了筆錄，但手機就這麼人間蒸發了。
那短命手機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最後一眼，以及心中思索要不要帶它的最後動念。
是的，最後動念，決定不帶它。
二○一三年‧廈門
在廈門搭計程車，要靠點運氣，交接班的時候，他們不載人的。趕時間的人，只能望車興嘆。
「這公車經過我們住宿的酒店呢！」話聲未歇，我瞄到前方靠站的，就是這路公車！我一邊手抓了孩子往車旁衝，一邊吆喝親友加入趕車的陣容，頓時周邊氣流一陣忙亂。
不知是我們堅持硬擠上車，還是那班公車本身就擁擠，車內挨滿了人。甫上車，正喘著大氣，聽聞宜君喊我：「阿姊，好像少了一個小孩！」我點了一遍數量：「1…2…3…」，真的少了一個！是誰呢？
若愚！剛才我看都沒看，抓了一個就衝，原來抓的是姪女！我在車廂內發狂大喊：「若愚、若愚」，沒有回答。
腦袋一片空白，因驚嚇全身有種虛脫的感覺。突然有個堅定的聲音傳來，後來才發現那出自於我口中：「司機先生，我們要下車！」
在車上乘客的注目下，一群人魚貫下車。我一個箭步奔到站牌尋找，沒找到！
忽然，我眼角餘光瞥見若愚立在站牌旁的店家櫥窗前！原來他一直被這櫥窗吸引了，對剛才發生的事渾然不覺。他一雙眼睛正四處搜尋我們。
我又驚又喜、欲眩欲淚：「若愚，你發現我們不見了？」
「是啊。我記得你教過我，『找不到家人時，要先站在原地，從1數到100』。」他說話的模樣比我還冷靜。
我終於笑了出來：「那你數到幾了？」
「我才數到28，你就出現了。」
我緊緊摟著他。
多虧宜君的細心。如果公車開了，而我一直未發現兒子沒上車；如果司機先生不願讓我們下車；如果若愚從1數到100後，沒遇到好心人；如果我再也見不到兒子……。
這麼多的「如果」，令我直冒冷汗，在事後。
二○一二年‧金門
我住的聚落位於島嶼的邊陲，就普羅大眾的定義而言。島嶼的「邊緣」，原可以說是「對外的門戶」，但因為碼頭、市區離我們有段距離，我們算是偏居一隅。
就市場效益而言，我們選擇在如此寧靜的聚落開民宿，確實是誤打誤撞。抱著悠閒的心情，住家兼民宿，生活倒也愜意。
這天來的一組客人，其中一位年約三十左右的女生，短髮，講起話來不疾不徐。收拾完早餐後，我稍微可喘口氣，跟客人閒話家常。她站在側門，自我介紹是小金門人，旅台多年。是喔，難怪口音很熟悉。
她接下來的問話更是特別：「你知道我爸是怎麼來的？」
我生平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句。驚訝之餘，嘴裏也只能重複她的問話：「你爸是………怎麼來的？」
以下就是她告訴我的故事。
一九四八年‧廈門
我的祖父母是小金門人。但我父親？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是。
日本人走後，戰後的廈門，很快尋回曾為通商口岸的光采，南北貨、進口貨，應有盡有。當時金門、廈門間的船運往來，十分便利。你一定也聽聞：客貨帆船、漁船來來去去。金門婦女做頭髮，想要摩登些，就往廈門去；早上搭船去採買民生用品，下午再坐船回來……，諸如此類的。
我祖母也同一般人，抱著這樣的想法。那次，大嬸婆、大姑婆、小姑婆跟她相約去廈門玩。祖母年方二十一歲，剛生了兒子，抱著尚在襁褓中的他，一同前往。
八個月大的嬰兒，鄰里間總是讚美他「好養育」。他咸少哭鬧，醒著的時候，也多半靜靜聽大人說話，或是玩弄自己的手指，涎著口水露出無牙的牙齦，咧著嘴笑。正因為他如此乖巧，女人們樂得有他同行。又因為甫得子的母親，好久沒出去透氣，孩子的爹答應女人們的起鬨，特准在廈門停留一夜，反正孩子都帶上了，他想。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