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論文武全人教育
由於本文牽涉甚廣且複雜,因此在研討文武合育時,擬就教學方法上入門,僅舉《左傳》、《論語》為例,探討出就此兩本教材,除能教導文采及聖賢之道外,其實亦可從其中深悟到戰爭思想與武德之重要性。戰爭思想為知兵的重要依據,而武德更涉及一個未來手握重兵,舉止影響無數生靈的軍事指揮官的指揮道德;俯仰無愧於天地鬼神的良心血性。而後者更重要於前者,因為一個具有武德的決策者,他能以所具備的能力保國衛民,甚至成仁取義,若無或甚至相反,那麼淺則以其力攬權恣肆,重則為一己之私不恤部屬,甚至塗炭生靈。
為何首舉《左傳》?最重要者是因左傳乃記錄了春秋三百年間,列國之重要戰爭、結盟,舉凡春秋上古時期之重要戰爭,如前所提到晉、楚城濮之戰外,另如秦、晉殽之戰(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晉、楚邲之戰(宣公十二年),晉、楚鄢陵之戰(成公十六年),吳、楚柏舉之戰等(定公四年、五年)。而論戰者更有曹劌論戰(莊公十年)、子魚論戰等(僖公二十二年)。不但對戰爭之由來,戰爭之經過,甚連成敗得失之檢討皆一清二楚,尤甚者,其中對用兵之理論,較之於孫、吳等兵法,皆前後輝映,無怪乎歷代名將皆善左氏春秋。
而若以文學立場來欣賞《左傳》者,世人皆認為有其下列特色:其一是人物生平的生動敘述,舉凡眾人物之言論風采,均記載得娓娓不倦、描繪入微,在在使人至今如聞其聲,如見其貌,誠傳記文學之始祖。其二是在詞令上的文采記敘。《國語》與《左傳》本是相輔之書,但前者只記一方面之語言,而左傳則兼有問答之詞令,無論私人的談話,公開的交涉,乃至整篇的文獻,如呂相絕秦書(成公十三年)等,都記載詳備,一方面可欣賞其美妙生動的口語文章,一方面可看出其對內對外文告的慣例,豈非後代小說及文告等應用文之範本?而其涉及的史料及典章制度更兼備完整史學之功效,且舉如下:
一、楚子伐隋(桓公八年)
首段先點出時間、地點、事情的發生。把形式交代之後,再用獨敘法雜平敘法而組成此篇文章。在決策思想上,季梁請下楚,楚不許而後戰,造成我怒而敵怠,我軍氣旺而敵懈怠,再攻敵之弱勿攖其長,則敵自易敗矣。
二、鬥伯比諫濟師莫敖(桓公十三年)
首先說明鬥伯比欲濟師原因,次用旁述法進一步說明濟師原因-是一種追敘法,三段則以事實證明鬥伯比之言以完成此篇。在決策思想上,勿輕敵,涉須有備有序。
三、魯莊公不伐齊師(莊公八年)
先以平敘法說明事情,點出伐齊之原因,再以獨敘法說明莊公不伐齊之看法。
戰爭思想:務德待時,不輕啟戰。
看了上述三例,無怪乎唐代劉知幾在其名著《史通》推崇左傳說:「古者言為《尚書》,事為《春秋》。逮左氏為書不遵古法,言之與事同在傳中。」也就是說:尚書錄古代的文獻,春秋則記錄逐年發生的事實,左傳則把兩種任務併於一身,尤能繁簡適中,不但文章優雅流暢,更為兵法之濫觴。
一位決策者,設若人格稍有偏差,則其對旁人、對社會甚至對國家言,皆有甚大之危害性。基此,完整的人格教育素為中外所重視,我國傳統武德「智、信、仁、勇、嚴」。其中「仁」尤為武德之所在。事實上,清末曾國藩對將領之要求亦以人格為首,所謂「帶兵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及「求將之道,在有良心,有血性,上將之道,嚴明果斷,以浩氣舉事,一片肫誠。」上述種種其實正與我國春秋時之選將標準「說禮樂、敦詩書」一樣,重視的是人格教育。而人格教育之養成,首在良心血性,即-俯仰不愧天地之浩然正氣,沛然而為成仁取義之無畏擔當,如南宋名將岳飛(武穆)在獄中所寫「天日昭昭」一樣,此心唯天可表的浩然之氣,更是武德的最高境界。
曾被余英時先生譽為我國之「聖經」的四書,其中有關儒學定於一尊之歷史功過,雖至今尚有仁智之見,但不可否認,儒家思想與我國人之生活文化,實已融合不可劃分。從歷史上看,儒家對中國的政治傳統也最深遠。無論我們今天對儒家的禮樂教化的內容抱什麼態度,我們不得不承認禮樂教化是離不開知識的,而且是一種追求人格的思想,而他的標準是「道」,即實現儒家的政治理想。如果祇是「學成文武藝,貸予帝王家者」,在儒家看來是不屑的,尤其若只是為求個人富貴而仕宧者,更是可恥之至,「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而且貴焉,恥也。」
此種精神與西點軍校榮譽制度中「不說謊、不欺騙、不偷竊、不舞弊」中之後兩項實有共通之處,因為偷竊、舞弊之動機無非為私利,亦即在違反了「道」的原則下去謀求個人的小利,衍而上者與只求個人富貴,不顧原則之道理是一樣的。而所謂「不說謊、不欺騙」與「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季氏篇》是殊途同歸的,因為上句話的本義就是誠實的發揮,所謂「天下無道,則庶人議。」為了強調這個堅守人格之榮譽心,曾子更進一步為知識份子下了定義:「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弘」就是弘大,胸襟恢宏。「毅」就是剛毅,有決心、有毅力,任重而道遠之昇華就是臨大節而不可奪,所謂「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為了闡述文武本於一之教育,且以武德「智、信、仁、勇、嚴」中之智、信、仁等內涵,引證於儒家思想中。所要說明的是,且先言「智」之與儒家之通聯性,孟子在和陳相討論許行「賢者與民並耕而食」的主張時曾提出分工論:「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天下通義」。《孟子·滕文公上》以今日人權思想言,當然不能同意這段話,但卻證明了智之重要性,因此他更進一步認為政治應由「幼而學,壯而行」的知識份子來掌控。《孟子·梁惠王下》此種專家管理理論,與武德中之智有相同之道。
而苟子在有名的儒教篇中更把儒者分為俗儒、雅儒、大儒三類,其劃分的標準乃在知識的深淺:「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行之。」又說:「聞見之所未至,則知不能類也。」知識必須到了能推類、分類的階段才是系統的知識。所以苟子的「大儒」其特徵之一便是「知通統類」,並指出唯有此種知通統類的大儒才足以擔重任。
在「信」方面,儒家向以君子為傲,強調的就是信用,所謂「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論語·為政篇》強調的是為政在信,所謂「君無戲言」,君子一諾千金,「信近於義,言可復也」。《論語·學而篇》而子路就是一個典型的守信人物,在〈憲問〉篇中子路曾問何謂「成人」,孔子即答以:「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好一個「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此種季布式一諾千金的信,正與晉文公伐原得信的道理是一樣的,道家古籍《文子》有言:「民之化上,不從其言,從其所行。」而武德之信就是在以身作則,進而使部屬生死賴之!
「仁」為武德之中心,「一將功成萬骨枯」者非仁將也,「全軍破敵」者方是仁將,唯仁將方能確保生靈,一切以生靈為首要考量因素,古人曾言「善戰者無後」,旨在戒殺。以此觀念印證今日之人權觀念,相契不渝,允為現代軍人之重要理念。而儒家思想中,向以仁為中心,所謂孔仁孟義,唯仁方能守義。整部論語的主旨在於「仁」,僅舉〈里仁〉篇言,從「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到強調仁的重要性:「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整篇《孟子、盡心篇》就是研究孔子「仁」的道理,若讀完盡心上下兩篇後,自對仁的涵養有更深一層的體認,如何達到仁的修為?在本篇中孔子更進一步指出其方法:「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惡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兵凶戰危,一個手握兵權的指揮官,設若缺乏仁德慈悲心,則天下萬物皆是他追求名利的芻狗。殘民以逞,生靈塗炭亦不足以言之!春秋時晉、楚邲之戰《左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大勝晉軍,潘黨建議莊王:「臣聞克敵,必示子孫,以無忘武功!」莊王卻答以:「止戈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保有天下之意),定功,安民,和眾。」正是武德中仁德之最高境界。
雪峰禪師曾言:「語語從胸襟中流出,蓋天蓋地。」我國自古文武不分之教育方法,除了有形的內容諸如六藝中「禮、樂、書、數」為文;「射、御」為武之外,其實最大的方法在於「屬辭比事,春秋教也。」也就是重在浸泳書中的意境及教化之旨,如榖梁、公羊所謂傳春秋之「微言大義」一樣。而所謂文武教育,其實借用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中,所謂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之三階段中之第三境:「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有異曲同工之效,端在教學方法之如何靈活運用。文史哲如此,致於其他理工方面,更與國防科技有直接關係,其中文武合育之功能性,自不必贅言,誠所謂「藏諸名山,傳之後世。」端看有心人而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