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攤小記
妻送我出門的時候,特別向我提醒著說:
「擺攤子的事,一定要徵求哥哥與嫂嫂的同意和支持,千萬不可以勉強。」
「我知道,如果他們有一點兒的牽強,我就不會做。」坐在車上,心裡非常亂,連自己都無法解釋會有這樣的決定--擺攤子賣麵。
內兄是個很風趣的人,待人很熱誠,也很關心我退休後的工作問題,他認為,人不能老閒著。
景美女中又放學了,學生有秩序地走出校門。出校門後,他們散了,散得很亂,停車的候車站、小食攤、自助餐館,全是他們。
「看什麼?」
內兄由剛開的油漆店裡走出來,順著我的眼神,投向圍著桌子坐下來的學生。
「要是在這裡擺個攤子,生意一定很好。」
內兄看著我笑笑,眼神裡滾動著問號,好似說:「你怎麼能開攤子。」
「怎麼樣?在這擺個攤子。」
「不要問我,先問你自己。」
「我覺得這裡擺個攤子不錯。」
「如果你有這個意思,這裡的所有空間你都可以使用,我也全力支持你。」
「真的?」
「不過,你必須要知道,決心好下,我怕你幹不久。」內兄的話很認真。
「你不瞭解我。」
「不,我怕你不瞭解自己。」
「如果我決心做呢?」
「我說過,我支持你。」
「好!」我肯定地這麼點點頭。
「你們在談什麼?」嫂嫂到了背後,和藹地笑著問。「他要在這裡擺個攤子。」
「真的?」
我點點頭沒講話,嫂嫂又問:「擺什麼攤子?賣什麼?」
「這裡有魚丸湯、自助餐,就差一個賣麵的,賣陽春麵好了。」
「咦!好哇,味道好一點,東西便宜些,生意一定很好。什麼時候做?」
「還沒有決定。」
「那還說什麼,事情定了,就去做,只講不做,不等於白說。」
老岳母對我的決定很表同意,但懷疑我不是那塊賣麵的料子。他怕的不是我怕吃苦,而是怕我做不來。
為了爭取岳母的信任,也為了考驗自己,我到街上買了一大包生麵,想著別人的動作,試著自己做。岳母及嫂嫂在一旁看著直笑。並連聲說:
「可以,熟能生巧,沒有問題。」
就這樣,我定做了一個有四輪的小攤子、高速爐、一般爐,碗、鍋、刀、板,凡是人家有的,我都買,整整花了三天的時間,除了定做的攤子以外,全都準備就緒,攤子送來的時候,已是第五天了。
開張的那天,我起個大早,請阿嫂到市場買菜,我則配料做滷菜--如豆干、蛋、海帶、肉絲。等阿嫂回來後,又洗菜、摘菜、切菜。這一忙,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再過一刻,我將車子推到騎樓下,將瓦斯安裝好,提水燒火。搬東西、擺桌子、配料等客……
隔壁賣自助餐的老闆向我投了個眼神,那眼神有點兒怪,斜斜的、瞇瞇的,好似要說什麼。賣魚丸湯的是位四十歲的老闆娘,她的眼神更奇怪,當我將攤推出來的那一分鐘起,她就沒有離開她攤位前面的那隻小木凳子,兩眼直朝我的攤子盯著。
賣自助餐的老闆過來了,他的餐館只和我隔著一條巷口,一個大步就可以跨過來,可是他走得很慢,兩眼緊瞅著我的攤子,巡視著攤子上的每一樣東西。我迎過去,向他點點頭,他向我笑笑:
「都準備好了?」
「謝謝您。」我說。
「這裡就缺少一個賣麵的,現在都有了。」
「唉!我也是這樣想,才決定賣麵的。」
「只賣陽春麵?」
「啊!米粉,還有一種榨菜肉絲麵。」
「對,太單調了也不好。」
「是,」我掏出煙遞給他一支,並給他點火。我又說:「別客氣,以後還請你……」
「那裡,大家還不是都為了生活。」
「是的。」
「你貴姓?」他吸了口煙,這樣問我。
「不敢,姓李,老闆您……」
「姓翁。」
「你的生意很好。」
「還不錯,都是小吃食,賺些勞力錢。」
下課的鈴聲響了,接學生的各路專車在校門口停了一條長龍,校門打開了,教官們帶著臂佩黃色佩章,手裡拿著安全旗桿的學生走出來。
一個學生走過來,他似一個法官,又似一個監考的,先懷疑地看著我,又看看我攤位上的東西,然後問我:「老闆,都是有什麼吃的?」
「啊!」我也看看我的攤子,突然我對自己的攤子陌生了起來:「陽春麵、陽春米粉、還有……」
「只有陽春麵和米粉啊?」
「還有……」我的話未講完,他扭頭就走了。
我的臉上升起一股麻,心裡有著失望的感覺。就在這個當兒,五個學生站在我的前面,互相在問:「你吃什麼?」另一個回答道:「你沒看這裡只有陽春麵嗎?」第三個接著說:「這個攤子好乾淨啊,吃麵好了。」
「好。」其他的人附和了,這是一個決定,這個決定使我心跳起來,因為我要舉筆作答了。
「同學們,請坐。」
「五碗啊。」
「知道了。」
不知怎的,我的動作竟那樣不如意,麵撈起的時候,抓鹽巴竟將手伸到醬油罐子裡,調味精時,又弄錯放了鹽,尤其是五碗麵剛出鍋,岳母和嫂子還沒有端走,轉眼一看,四張桌子圍著坐滿了人。
「老闆,三碗米粉。」
「我們這裡兩碗麵、三碗米粉、海帶切五條,另外麵裡各加一個蛋。」
「好,請等一下,馬上來。」
我將高速爐子的開關開至最大,水在鍋裡抗命似的亂翻著。麵?米粉?慌張著不知下什麼好。
「慢慢來,先放米粉,再下麵。」阿嫂提醒我。
「海帶和蛋我來切,你只管下麵好了。」岳母打開滷菜櫃子,拿蛋數海帶。
米粉簍子剛下鍋,一個學生站在身後,很頑皮地輕輕說:
「老闆,我們那張桌子五個人,全要榨菜肉絲麵。」
說也奇怪,十多碗麵一下,竟下出我的經驗來--後下米粉先下麵,米粉好了,麵也飄了上來。放好米粉就撈麵。阿嫂的動作很快,香油一洒,端起就走。
問題來了,配了四十碗的料,不到半個小時,就被湧到的學生一搶而光,而那堆用過的碗,和堆羅漢那樣,在盆裡無人洗。學生們是喜歡熱鬧的,那裡人多往那裡擠,先來的人沒有走,後來的人就站在後搶位置,人還沒有坐下,就朝著我叫。
岳母洗碗,阿嫂擦碗,我配料、下麵。高速爐子溫度很高,而鍋裡的熱氣又大,汗由上身流到腰際。
學生們由四時十分放學,持續到五時半方始結束。接著而來的是下班的工人或職員,他們不似學生成群結隊,但也是匆匆來,又急急地去。
「老闆,請問你是那裡人?」一個客人問我。
「啊!臺灣人。桃園。」
「噢!臺灣人?」他楞著看看我,滿臉佈著懷疑,又說:「我沒有別的用意,」他歉意地看看我,又補充著說:「你下的麵不是本地的味道,有點北方味。」
「噢!是這樣的。我祖籍河南,寄籍臺灣。」
「剛開?」
「嗯,今天才開的。」
「味道不錯,只是淡了點。」
「謝謝您,很多人不喜歡鹽太重,所以,我放的淡了些。」
「很好。」他走了,很客氣。
「謝謝您。」
這天,我一直工作十二時才收攤。
第三天的下午,一個少婦帶了兩個孩子來吃麵,她先品嘗下味道,然後向我走過來,一聲不響地站在那兒打量我下麵的動作,面對我笑著說:
「你以前沒有做過這種生意吧?」
「沒有,我做這工作才只有三天。」
「難怪。」她向我走近了一步:「你這樣做,動作比較慢,應該這樣做。」她從我手中接過工具,一面說,一面做,給我做了個示範。
「小姐,你……」
「我以前賣過麵。」
「謝謝你,謝謝你。」我由衷地說。
「啊,注意。」她的聲音很輕:「後面桌子旁坐的那位太太,是橋頭那賣牛肉麵的,可能是來操味的,我下的這一碗,你給他端去。」
「好。」
我看她的動作,他將麵煮得很爛,作料放得又少,湯滿得我端起走路都不方便。那女的只吃了一半就走了。
「你看,」我不安地指著碗對他說:「半碗沒有吃。」
「她是來採味的,要教她弄不清楚。記著,下次再看到她來的時候,要弄得好一點,教他摸不定。」
她走的時候,我不要她的錢,她板著臉說:
「我告訴你這些,是要你知道競爭,做生意就是為了賺錢,要賺錢就得要競爭。」
「我一萬個感謝妳……我……」
「好多錢?」
「三十塊錢。」
「你下的米粉太大碗了,不能放那麼多。」
「謝謝您,我還沒有準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