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春曉
眷村的老爺爺愛說故事,鬚眉盡白鄉音卻不失洪亮,他有好多的老故事,歲歲年年下來聽故事的孩童也都長為成人。每當他瞇著眼一幕幕往事就漸次浮上心坎,民國三十二年從雲南飛越駝峰至印度時俯瞰下的萬里江山,民國三十三年緬甸叢林的大雨,民國三十五年瀋陽長春的冰雪,要從何說起呢?喝口茶老爺爺說:
國仇家恨
我們北方老家在關內但靠近東北,經營的煤礦生意靠鐵路由東北運貨入關,日本人佔領東北後鐵路中斷,煤運不出來工資也發不出事業就垮了。蘆溝橋事變後日軍的侵逼從東北擴到華北,我那時正在讀中學,同學互問想當亡國奴嗎?不想的就到南方去。於是我告別了爹娘和新婚妻子到了遙遠的江南,從軍即加入孫立人將軍在財政部稅警總團的指揮部,同樣流亡到南方的有許多東北青年,大家都會唱「流亡三部曲」,起頭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大豆和高粱」,結尾是「爹娘啊,什麼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一唱起來總淚流滿面。日軍佔領北方後即進犯南京上海,在上海保衛戰中孫將軍奉命防守蘇州河,我初任文書上士在指揮部中寫作戰命令,自幼練就一手工整的毛筆字正派上用場。日軍武器雖遠比國軍精良,但在蘇州河畔數次渡河都被擊退。上海雖然最後失陷了,但浴血抵抗兇猛日軍的稅警總團並沒有輸。而此刻在北方在淪陷區的爹娘妻小不知是否安然無恙?
決死異域
我們稅警總團的子弟兵們在改制後跟隨孫將軍隸屬新一軍新三十八師,孫師長非黃埔出身,用兵如神且愛民如子,弟兄們都以屬於這一支獨特的勁旅而感到光采。在烽火中新三十八師就是我們的家庭,孫將軍就是大家長。民國三十二年新三十八師空運至中印緬邊界的原始叢林之中,我們奉命阻斷日軍從緬甸進入印度和雲南的企圖,當時日軍主力是驍勇善戰威名遠播的十八師團。抗戰已來在中國大地上的國軍節節敗退,而新三十八師在迥異於華夏的蠻荒叢森中面對強敵究竟有多大把握誰也不知,弟兄們只知大夥中必有不少將葬身南荒,但我對孫將軍的指揮總有莫大的信心,中印緬未定界是真正的異域,所謂瘴癘之地莫過於此,密林中螞蟥遍地,總試圖從領口小腿鑽入將我們的血吸乾,四處可聞虎嘯猿啼,陰影中藏著毒蛇猛獸,大雨來時半身都泡在水中,陌生的地名和村言更提醒我們這裏離國境多麼遙遠,飄雪老家的村舍莊稼已在萬里之外。為了包抄敵軍我們時常在崇山峻嶺中披荊斬棘迂迴繞至敵人後方,在補給不繼時沒有水喝怎麼辦?就拿刀將香蕉樹砍斷等它漸從斷面湛水出來。遇到急流總有弟兄冒險下水搶搭便橋。在叢林中視界不明我軍和敵人不時突然短兵相接。在戰況激烈時,孫將軍要我從指揮部到火線上接步兵連長,當時前線連長常上任數天就陣亡,我知道死亡的腳步就在左右,而多少上海保衛戰的同袍已倒下或負傷,我何能負長官的重託?那些戰友們曾在蘇州河攻防時出生入死幾度擊退日軍渡河,卻終在異域森林中埋骨,再也回不了北方的老家,看不到大豆和高粱,他們就是我的兄弟骨肉,而在叢林中每一天都是生離死別的日子。我接了連長沒幾天,有一次在匍匐前進時忽然迫擊砲彈在頭頂上炸開,後面營長看到嚇壞了直和左右說新任連長大概陣亡了,而我驚魂甫定後發現竟然沒有一個砲彈碎片打到身上。另有一次在一片開闊空地上搜索時,忽然隱身於前方草叢中的敵人在僅二十米外以機槍對我射擊,我一時根本來不及找掩護,而一個彈匣打完後我身後大樹幹上彈痕累累,而我竟毫髮未傷。在一次次的拂曉衝鋒,渡河奇襲中我未曾身負重傷。難道冥冥中蒙受某種未知的恩典保祐嗎?每次激戰後戰場只留下敵我兩軍陣亡者的屍首,天地默然,大雨無情地沖刷一切。某一小隊日本兵離開野戰工事後進入我方射界,一陣槍響後被我們擊斃,之後發現他們整齊的工事中有一鍋新煮熟的米飯,他們顯然打算小小巡邏一下便回來午餐,那似乎是個在在尋常不過的中午,心理想的不過是熱騰騰的野地午餐,那心情不也和我們相似?而他們也和中國兵吃著一模一樣的米飯,也一樣鄉關萬里來到這個蠻荒異域,一樣面對螞蝗毒蛇的侵襲。但大家心知這絕域中的殊死戰決定了中國西南大後方的安危和世界的大局。而更多的日本軍隊佔領了我們的家園並大肆燒殺擄掠。
在兩年叢林的血戰中我們解救了被日軍團團包圍彈盡援絕的英軍七千人,全師曾翻山越嶺穿過自古人跡罕至的野人山脈,安然撤退至印度藍伽,當地的英國守軍原本態度傲慢,以為國軍在穿越險峻的原始叢林後必然狼狽不堪,但赫然發現新三十八師的武器仍然精良齊全,將士仍鬥志高昂,立即以禮相待。在藍伽這風和日麗的印度小鎮我軍駐紮下來,準備下一波反攻。在這短暫的時光中,頭頂不再永是巨木藤蔓,樹葉草叢後不再躲著日軍的狙擊手,空氣中不再瀰漫著火砲的硝煙味,死亡的腳步暫時遠了,但我知道不久後大軍將再度開拔進入緬甸叢林,我們將會遭遇更慘烈的激戰,如果贏得勝利我們將打通滇緬運輸線,並從雲南回到久違的中國,但更有可能的是我將和已陣亡的無數同袍、敵人般倒臥在一個水窪中,而活著的弟兄在短促的悲傷後,仍將繼續緬北的決戰。藍伽忙碌但安寧的日子終於結束了,新三十八師再度踏上征途進入叢林和日軍決一死戰,在孫將軍卓越的指揮下我們以寡擊眾,在新平洋、于邦、孟關、密支那、八莫、臘戍,這些陌生的地名我們和盟軍發動了一波波的迂迴奇襲,肉搏衝鋒。最後將敵軍精銳的十八師團數萬人殲滅於異域的深山莽林之中,十八師團的司令部關防大印亦成為我們的戰利品,盟軍由印度經緬甸至雲南的關鍵陸路補給線終於暢通,日軍由緬甸攻入滇、川西南大後方的威脅也消除了。而在命運的眷顧下,我奇蹟般活了下來。在陌生的國度我們徹底打敗了曾蹂躪家園不可一世的日軍。如果在經歷了一切恐懼,困頓,死別和哀傷之後有所謂榮耀的話,就是這一刻了。回到中國後新一軍奉命收復廣州,沿途又看到了桃李人家,小橋流水,空氣中又瀰漫著柳絮和稻香,野人山的莽林已如夢。至此日軍在全球各主要戰場皆大勢已去,弟兄第一次在征途中不再面對渺不可測的命運。在廣西行軍至廣東中的某一晚,我在平靜的營帳中忽聽外頭槍聲大作,心想恐怕日本人又打來了,急忙衝出去看,才知弟兄剛得知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槍彈今後何用,何不對空射擊以為慶祝?是的,我們終於不必再含淚唱著流亡三部曲,終於要回到闊別多年的北方老家了。
幻滅長春
這是一段我很少說的故事,兩年內發生許多事,而我卻寧願不去談它。弟兄們初冬從南方乘艦在山海關附近登陸,進駐瀋陽時大地已粉粧玉琢,這是我熟悉的童年景像,而老家就在關內不遠處。九死南荒戰勝強敵後,我以為大地上將吹著和平的春風,但沒有。在瀋陽、德惠、農安、長春、四平街,我們奉命將槍口瞄向新的敵人-同樣來自北方的自家兄弟。那時我帶兵防守中長鐵路,在車站碉堡的爭奪中和共軍展開激戰,東北大地上的白雪都被染紅了,死傷或更甚於緬北。我回到了松花江畔,而等著的是一場骨肉相殘,好多我在上海和印緬並肩作戰的老弟兄最後死在長春圍城之中,那些人我不忍想起,而那些事僅在午夜夢迴時將我帶入哀痛的深淵。我不知為何國共雙方的領導一定要兵戎相見?而如果非如此不可為何蔣委員長不將東北大局交付給最受中外敬重的孫將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