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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春曉

發布日期:
作者: 孟心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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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懸一葦
在中國自北而南陷入全面內戰時,我們隨孫將軍到了僅存的大後方台灣,如同在藍伽我們整訓新軍準備反攻,但是黑雲漸漸籠照了整個大江南北和我們的心頭,有辦法的將在家鄉的妻小接來,沒辦法的就此和親人永隔,我屬於幸運的那一群,妻子帶著年幼的子女從北方老家到南京和我會合,在共軍砲火逼近江南各港口時,我們的船匆匆從長江航向海峽,在那撤退的關頭砲彈不斷落在碼頭上,黃埔江長江面上,和形色倉惶的甲板上,每一艘軍艦商船的起錨開航都是一場來不及哭泣的生離死別。進入海峽遠離砲彈射程後在浪濤中我意識到這是從軍已來第一次漸漸遠離死亡的腳步。在鳳山營區軍眷們安頓在黃埔二村和黃埔新村。我任職於孫將軍成立的軍官訓練班,雖然大局仍動蕩著,新的衝突悲劇也正在醞釀,但在鳳山一隅溫暖的空氣中漸漸飄浮著安穩的氣息,連深陷敵陣的金門都在孫將軍的指揮之下挺住了。
歲月悠悠
黃埔二村眷舍室內不大,但戶戶有小庭院,村內有幽靜的小巷,午後大榕樹的濃蔭旁有桂花和鐵樹迎著陽光,矮牆頭上睡著懶洋洋的花貓,孩子們在叔叔、伯伯、大嬸、奶奶的家中穿梭嘻笑著,年初一時不躲在掩蔽部內而在小院朱門兩側貼上墨跡未乾的春聯,那時敵後工作的同事和空軍弟兄仍不時殉職,眷村旁的國軍育幼院中是他們的遺孤,但在那小巷弄的灰牆黑瓦間,我和妻子確實感到一種重生。蘇州河畔來回的衝殺不再,緬甸叢林的苦雨遠了,北方老家的古井榆樹、陽春白雪只在夢中。這一切都在南京的船艦頂著砲火起錨時斷裂了,如同被攔腰砍斷的大樹,根還深紮著,但枝葉已拋散至遠處,那斷面的年輪還面著蒼天,安靜卻未曾癒合。有生之年已不能回到故里,更無法再搭上老家駛往關外的火車,就把那鄉思草草埋葬吧。
夢覺招魂
韓戰結束後,東亞國際局勢底定,我終於不需擔憂國共戰爭會蔓延到台灣,但反攻大陸也成幻影,中國彷彿遁入了一個千年的黑夢之中,我們和在那兒數不盡的親友被徹底隔絕了,只依稀知道中國進行了空前的階級鬥爭和文化大革命。爹娘手足發生了什麼事?誰能告訴我?籠罩在海峽間的黑霧不散,久了還不如不去想它,就讓中國永遠沈睡吧。漸漸地我們這一代人也老了,開始有些弟兄離我而去,安葬在這溫暖而和平的南方島嶼,不知不覺我也習慣了高雄的盛暑,打赤膊睡午覺時眷村榕樹上的知了總是大聲地唱著,傍晚時和老同事在小公園聊聊往事時總有輕柔的南風,我們即將在這風中老去,帶著我們的故事安靜地合上雙眼,中國就讓它在迷霧中永遠沈睡吧。而這個夢終究是醒了,當我們垂垂老矣時,發生了一連串令人目不暇接的大事:四人幫垮台,鄧小平推行改革開放,台灣解嚴,開放報禁黨禁,本土化,總統民選等。在我心中已然死絕的中國還魂了。而一點一滴的消息逐漸穿透黑霧滲透過來,一開始多是噩號,許多親人在共產黨的鬥爭中死去,包括我爹在內,但也有溫馨的消息,許多人還在,而且他們也有了下一代和下二代,雖然我已年邁即將終老於此,但那一切又真實起來了,我的魂魄終有所依託。但就在那一切的金戈鐵馬即將歸於塵土,歸於歷史時有一件事讓我們莫名的激動起來,那就是統獨路線之爭。
其實我們早已學會在政治上採取明哲保身之道,在那漫長的戒嚴時期,不知有多少在抗日時出生入死的長官弟兄不容於當道而以莫虛有的原因入罪,即使孫將軍也不免於難更何況他人?有時不免和老戰友發牢騷,都得在客廳湊近耳根壓低聲音。但時代似乎真的不同了,現在大家都大聲說話,明哲保身了三十載,我們能不能以蒼老的嗓音說說呢?在極度簡化的統獨二分法我和大部份的老同事們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統一的陣營,但社會上因此二分而導致的無窮紛擾其實讓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真正想訴說的只不過是一個老人的落葉歸根。我的兒女生於北方而長於台灣,媳婦、孫子皆生長於此,雖然他們也為了使我開心和老家的親戚通了些信,但我知道那午夜夢迴的往事畢竟是我獨有的,我多麼希望他們以及巷口小菜市場的老闆娘能夠在這島嶼得到永遠的安寧和平,能夠遠離我所經歷的一切生離死別,台灣若能得到國際支持成為一獨立的小國,真的對他們未嘗不好,至少永遠不必擔心共產黨會打過來。其實最後我只剩下一個自問:鄉關何處?魂歸何方?我閉上眼,浮現最原初的記憶是來自山海關火車的汽笛聲,是秋收後麥田的氣味,青年從軍抗日後,荷著槍走遍大江南北,在數不清的壕溝中挺住了槍林彈雨,上海、雲南、廣州、瀋陽、長春、南京,那一處不是驚濤駭浪血淚交加?中國沈入了千年不醒的夢中也就罷了,如果真的還能回到這些地方,我寧願空投跳傘也不願成為事不關己的外國人,獨立是否意味落葉歸不了根?我有時陷入莫名的惶恐之中。我們這一代人算是辛苦過來,總希望下一代的中國百姓能過幾天好日子,而有一天那回春的大地將招引著孤臣孽子的魂魄越過關山歸去。
尾聲
老爺爺的故事說完了,在藤椅上他靜靜地睡著了。我想要輕聲告訴他,雖然大時代的走向常與願違,你們的故事也似乎將淹沒在歷史的浪濤中,但這一代人的努力沒有白費,歷史是一個鐘擺,總是亂到盡頭才擺向治,分到極至才擺向合,盛唐的治世終究衰敗,而經年的戰亂也成就了宋代的繁華,歷史自從清末以來便擺向了戰亂的極端,是因為幾代人的流血流汗,犧牲奉獻才終於擺向了另一端,這絕對不是自然發生的,是你們這一輩投筆從戎,咬著牙頂著槍林彈雨,轉戰大江南北,才將歷史硬推向了和平的新局。到上海時我到蘇州河畔憑弔當年的戰場,黃昏時兩岸華燈初上,入夜後光影映在黝黑寧靜的水波上,岸邊三兩居民緩步徐行,上海保衛戰已恍如隔世,但當初曾隔著這狹窄曲折的河面抵抗日軍的你們應當為今日蘇州河岸的安寧自豪。今天在九龍可以買到北京的火車票,之後還可以續程到關外的瀋陽長春,沿途不必再擔心空中轟炸和鐵路爆破,這也是你們這一代人的犧牲換來的。今天兩岸間每天有數不清的班機,從南京到台灣再也不需在長江上躲著岸上射來的砲彈。這就夠了不是嗎?在你們垂老時捲入的統獨之爭相對於這真實的和平又算得了什麼呢?無論未來大時代的分合走向,中國永遠都在,你們的身軀永遠屬於滾滾江河,而你們的魂魄已化入浩浩雲山。
而中國是什麼?在漫長的歷史中它從來不是一個「國」,春秋戰國,五代十國時中國從未消失,三分國的故事不總為後世津津樂道?遠在南洋華人聚集處我點一碗熱騰騰的湯麵,閉上眼即融入熟悉的市場喧嘩聲,我知道中國在那裏。在尋常廟宇中透過沈香的氤氳,可見殿堂上欄柱中數不清的神祇和歷史故事,我知道中國在那裏。而眷村本身不就是中國的小小縮影嗎?童年時,午後走在眷村巷弄中不時聽到鄰家傳出剁餃子餡的規律聲和打麻將嘩啦啦的雜碎聲,年節時分戶戶將湖南臘肉在小院中風乾,初一時家家門側新糊著對仗工整的對聯,除夕夜的鞭炮聲總宣告著生生不息的歲歲年年。是的,在走過國仇家恨死戰異域之後,你們在眷村中又活出了那輪轉的歲月,無論政局,只要清明時市場擺滿了上墳的鮮花,中秋時月餅傳情,冬至分享熱呼呼的湯圓,圍爐時能共乾高粱,中國就在此。長大之後我們也漸漸能懂得你牆上高掛的小楷自書「出師表」,「魏徵諫太宗十思疏」,和文天祥的大楷墨寶「忠孝」二字。那些古人你談來是總像是身邊的老友,相隔千年他們的思緒感情在你口中如此鮮活。雖然艱難,但那些做人做事的道理是你們始終試圖去信奉的。而那些古人也透過你的講述漸漸成為我身邊的良師益友,我瞭解到生生不息的歷史就是這般在世代間傳遞下來。爺爺在九泉之下請安心,你們的奮鬥並非過眼雲煙,山河歲月永在,如今四海為家。兒子長大後我想帶他到雲南的邊境,牽著他的小手我將遙指南方說:這是爺爺們奮不顧身的戰場,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英國人都有,因為他們那一輩的犧牲歷史擺向了和平。龍的傳人,你們生在盛世,就讓這盛世在你們手中長長久久,如同滾滾黃河無盡地流向東方,好嗎?
後記:這個故事是以黃埔二村的孟爺爺為腳本。但稍事修改也可以是莒光新村李爺爺或精忠一村趙爺爺的故事,此刻他們那一代人即將凋零殆盡,眷村若非人去樓空即新成荒煙蔓草,謹以此文紀念老兵爺爺們,和他們驚心動魄的時代。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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