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
當雲以從客運下車,走進這個闊別二十年的南台灣小鎮,只見五月日陽傾瀉而下。長橋河岸旁芒香點點蕉扇片片,滿樹的果、偌大的葉隨風擺盪,染了一身斑斑新綠與青青果香。
海酒喝多了,與雲以之間隔了張椅子,以兩人能聽見的音量閒聊著。聊著二十年前的往事,以及二十年來的生命際遇。
海說:「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妳還是大家心目中的那個樣子。真的很高興再見到妳。我以為妳不會來參加這次的同學會。」過一會兒又說:「據我所知,在場至少有三位男同學都很高興能再見到妳。」
雲以一臉狐疑:「為什麼?」
海看著雲以,神清認真地說:「因為他們都曾經……暗戀過妳。」
雲以睜大眼睛,訝異貌,並環顧包廂一圈,螢幕上的歌曲正播放辛曉琪的〈味道〉,有兩位同學正忘情地拿著麥克風唱著:「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同學會,回憶的不只是相濡以沫互相砥礪的情誼,倒也有一些複雜的情愫摻雜其間。
雲以的虛榮感湧了上來,側身向前傾耳笑著問:「可以告訴我是誰嗎?」一副要跟海成為麻吉,共享一個秘密般。
海停頓了一會兒,凝視著雲以,那目光灼熱而絢爛,緩緩地說:「我只能告訴妳,其中一個是我,其他的我不能說。」
雲以微愕,思緒被夏日燠熱凝滯的空氣堵塞住了。海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讓她也不知道如何接話。
靜默了一陣子,突然她向海說:「你哥哥好嗎?我一直記得他,遇到時幫我問候他。」半晌後仍不放心叮囑:「我知道你醉了,但請你記得幫我這個忙。」
海望著雲以,笑了,就像年輕時那般朗朗的笑容。心領神會的點點頭:「我跟我哥還滿常聯絡的,昨天我們還在一起。」
那二十多年前的一段歲月,像一陣細雨飄過碧綠湖水,落下清脆泠泠的聲響,如回音般,迴盪耳際。
海是原住民,布農族青年,五官深邃且俊爽,像演員何家勁。高中時和雲以同班。他哥哥--洋,是大兩屆的學長。雲以與海高一時,他高三。
好像所有住校男生都知曉洋喜歡雲以。洋常常寫信給雲以,也會藉故與雲以說話……。那時,洋並不是唯一一個寫信向雲以示好的人,但相較之下,洋的信件溫雅而知禮,內容無非是噓寒問暖,並無任何煽情的字句。雲以清楚地知道,洋沒有不好,只是對他沒有特別的感覺。因此兩人也僅是朋友般的往來罷了。洋跟海性格最大的不同是,洋少了點原住民陽光般的性情,多了一點文青味,而海則有一種不失細緻體貼的俠客豪氣。那時雲以喜歡跟海還有一群原住民同學一起無拘無束地彈著吉他唱歌,唱亮了那段神采飛揚的青春歲月。反而跟洋之間,雲以總有一種莫名的壓迫與拘謹。
洋畢業前,約了雲以出去。他騎車載雲以到鎮上吃粄條。那天雲以並不知道是要出去吃東西,她在宿舍才剛吃飽。洋總是這樣,話永遠只留在腦中,留在喉嚨,不知是不會表達,還是不想表達。彷彿別人都該懂他心裡在想甚麼似的。那次洋與雲以到餐廳,雲以說吃不下,於是只點了一份粄條。雲以在旁安靜地看著洋吃完。洋吃完後,起身載雲以回學校。兩人都不知要說什麼,沉默一路。
雲以多年後回想,發覺那時她的確太冷淡了些,也辜負了洋的好意,想必讓洋感到難堪。雲以無心造成這樣的傷害,後來彼此斷了音訊,一聲「抱歉」遲遲未說出口。她對洋,就如同待兄長一般,她真心希望他過得快樂與安穩。只是那時太年輕,對世間人情的處理不夠圓熟,也因此就算白駒過隙歲月流轉,前塵往事早已春水東流隨風而逝,但雲以一直無法釋懷--那時對洋的淡漠。
在那小小的校園,狹隘的社交圈,海想必也知道他哥哥洋喜歡雲以,而高中三年,海與雲以之間,其實不過是同窗情誼的往來互動,甚至還比一般同學相處更寡淡。彷彿在兩人之間,總會隔著洋,彼此心裡都多了份不知所以然的尷尬。就像二十年後的聚會,兩人並坐談話時中間還是隔著一張空的椅子一般。
一直到多年後的今日,雲以才知道,原來他們兄弟在那個如流光般的年代,都不約而同地喜歡她。只是哥哥表示在先,弟弟選擇隱藏。而海的低調,反而凸顯了他性情中的細密,那是他對胞兄的尊重。
如今兄弟二人都已為人夫、為人父了。曾經的那段年少歲月,就像一段黃花翻飛的翩翩舊夢,待天明之後,沿著夏天的背脊悄悄滑逝。近晚,天空由湛藍轉為靛紫色,長日將盡夜幕漸垂,街上的華燈也已燃起,雲以與同學們握手道別,帶著一點回憶的微醺獨自搭車離開這個她生命中曾經駐足停留過南方小鎮。
懷想起這段經時間淘洗過的記憶,悠悠二十載,昔時的行跡足履早已杳然悄然。
而明日,又隔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