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門橋下的夏日時光
十四年前,父親臨終彌留之際,突然迴光返照,揮舞著已被病魔摧殘如腐朽枯枝的手示意要寫字,老行伍退伍的他,囊橐無餘,沒有恆產,僅留下硬紙板上歪斜扭曲,勉……可辨識的一行字「家和萬事興,兄弟要團結要和樂,要孝順媽媽」,多年來謹記先父遺訓,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堅持規律如常的親情維繫,須臾不敢怠忘。
父親過世後三年,大哥中風,妻子在他術後半身不遂之際,極其現實又務實地慫恿逼迫他簽下離婚協議書,攜子女棄他而去,從此兄弟扛負起照料大哥的責任,迄今倏忽十年餘;三年前,浩弟逃脫不了精神……夢囈魑魅魍魎的催逼與乖謬情感的執(氵幻)糾葛,不幸在46歲那年溘然長逝;家運崩落,自責未善盡兄弟勸導、匡正與扶持的責任,讓過盡千帆,看透人生百態,嚐盡人生極其的不堪,向來自信自負堅強的我,也不禁感嘆人生無常,而常懷不如歸去的愁緒。
母親經年為膝蓋宿疾所苦,即使換了人工關節,這些年日益衰老更顯不良於行,在兄弟、妹細心照料下,母親、大哥得以安逸無虞生活,雖稍堪寬慰,但這樣的日子過久也僵固了,沒有了想像與期望,窗外的霓紅光華誘不起一絲好奇渴望,神色孤傷枯坐在家裡的時間平緩無息,如枯木死灰,如油盡燈殘,寂聊而無味。
母親最近不知怎麼老嚷嚷,問我什麼時候帶她出遠門去玩?老人家突然想「玩」了,是每月的聚餐期盼漸已疲軟乏味?還是玩興就這麼莫名其妙冒了出來?有一次,開車載她去七星潭兜風,途中她想尿尿,前方不遠處有加油站,我要她忍一忍,不一會,她漲紅著臉,眼神滿是歉意看著我,「拍謝啦,尿出來了啊」,我對她說「麥要緊,儘量偶伊尿出來啦,麥憋著」,由於行動遲緩,母親與大哥在我車上尿了好些次,即使清洗後仍殘餘淡淡尿騷味,我從來不在乎,也從來沒有面露嫌惡或責難之意,但對他們期待的遠行,總以麻煩礙事,工作繁忙或安全顧慮敷衍搪塞了他們的想說卻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奢望。
終於,炎炎夏日的午后,越野車把母親、大哥顛顛盪盪帶到秀林鄉銅門橋下,撐起陽傘遮擋了烈日的荼毒,冰涼的啤酒,烤雞、滷味、水果,還有母親愛喝的紅酒,這些日常可輕易張羅就緒的東西,如今挪移到荒郊曠野,對平常足不出戶的母親,四輪電動車再遠也遠不過幾條街巷外的大哥,彷彿是一場豪奢的野宴。
青翠山巒連綿不絕,風輕雲淡,天高地闊,烘托著湛藍的天空更加漫無邊際,母親安坐在椅子上,雙足泡在潺潺沁涼的溪水裡,呼吸著掠過深山幽谷,清涼帶著山林清香的山風,啜飲溫潤的紅酒,看著三個俱已半百的兒子,或嬉水,或你來我往插科打諢,混雜國台語含糊其辭的髒話與胡謅,或假藉幾分酒意,突然神經失調,奔向河床那端,半裸鬆弛下垂慘白的屁股,故作瘋癲,在溪床上或奔或跌,惹來老母「三八ㄟ,死肖狗ㄚ子…..」,瞪著杏圓大眼,口中碎碎唸唸,罵得卻是掛著盈盈笑意。
無拘無束,心情開朗的母親,突然順著山巒的方向迷恍地說「這裡像不像大港口(秀姑巒溪)ㄟ風景啊?」,我知道秀姑巒溪與木瓜溪出海口地形與景觀上的差異,我知道層層相疊的山巒此刻開始勾起她舊日時光的緬懷,開啟她塵封已久的回憶,她的思緒隨著太陽與地球磁場的引導,像鮭魚逆流而上回到最初的出生地,追溯那最深沉的真實與感動。
50年前,先父隨陸軍警備總部部隊駐守在秀姑巒溪出海口大港口部落,寒暑假來臨,母親牽著大哥、我,背著襁褓中的濬弟,遠從花蓮搭乘擠得像沙丁魚錫罐似的客運車,車體在坑坑洞洞,塵土飛揚的泥路上鏗鏘作響,震澈心肺,空氣飄散著令人聞之作嘔,醺然欲眩,混雜著雞鴨排糞,魚體腥羶、引擎廢氣、人體汗臭與暈車嘔吐穢物的酸腐異味,頭昏腦悶的耳邊,是捱不住顛簸悶熱,鬧騰不止的嬰兒嚎啕哭泣聲,就這樣搖搖晃晃,風塵滿身,暈乎乎又熱顛顛前來探視數月才休假返家的丈夫。
父親安排我們在部落一住就是十餘天,每到開伙時間,伙伕兵偷偷送來大鍋菜,母親與當地婦女混熟了,融入當地搭蓬魚獵的生活,傍晚時刻她與丈夫散步在秀姑巒溪畔,入夜後與娶了在地原住民姑娘,落籍在此的老芋仔同儕們把酒言歡,喟嘆感傷訴說,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故鄉、異鄉與日漸遙遠的歸鄉夢,那熟悉的山巒似曾相識,那曾經走過的青春悠悠如昔,那曾經斑駁的記憶依稀分明,那是她與丈夫一段極其甜美且縈懷難忘的快樂時光。
母親一直嘟嘟嚷嚷要我帶她出遠門,其實母親口中那個「遠門」就在推開「家門」出去那一跬步,大哥的遠門就在電動車電瓶耗盡停止前的下一個巷弄,當鷹振翼遠颺時,何曾知道折翼的孤鳥對飛翔與天空熱切的呼喊與渴望?
此情此景,不就是母親與大哥另一個人生風景的遠門?推開咫尺門扉的一刻,天涯的展望像無垠大道盡情的延伸,把翅膀還給了他們,把視野還給了天空,穿越了地平線,穿越了季節寒暑,穿越了無盡想像,孕裹著溫暖的和風翩然落下,讓羽翼安穩收斂在木瓜溪的夏日時光裡,一如當年母親與父親相惜共守的秀姑巒溪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