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與結
婚後多年再補渡蜜月是一項不得已的體驗,但如果這種蜜月最後只淪為自助旅行、吃住克難、還為期長到幾個月,那就怪折騰人的了。
我和妻子阿幸就這般受夠了在異鄉漂泊的日子,眼看觀光簽證到期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怎麼辦,要不要回台灣?這附近就有一個直航的飛機場,只要買了機票,一個半小時內就可以在桃園機場落地了。可是那個人稱怪頭的傢伙一定不會放過我,他可能早就動員好了各路兄弟埋伏在機場,就等著我自投羅網束手就擒。想到這裡我用遙控器關掉了電視,每台都是東莞掃黃,全是央視連播,這種由國家管控的新聞不看也罷。搓腳妹不知何時由水聲氤氳中抬起頭問我:「先生,您要不要special的服務?我們有很special的服務,收費也不很貴。」
「不了,我是台灣來的。」
「哎喲,出來玩就是要放輕鬆,我們對港澳台胞有特別的優待。」搓腳妹開始脫下她那雙高度誇張的高跟鞋,並對我露出制服底下的情趣小內衣。
我嚴肅地告訴她我是來此渡蜜月的,幾天前我和妻子爬黃山扭傷了腳踝,是她建議我來這裡做腳底穴道按摩以達療癒的功效。搓腳妹聽到這裡才嘟起嘴將衣服穿好,蹲下去繼續剛才腳底搓揉的動作。
我不是坐懷不亂之輩,真的是時機不對,阿幸前幾天就獨自一人跑來這附近的浴足街體驗過了,她說她要考察這裡的特色,以作為經營自家生意的參考。阿幸在台灣也是個搓腳妹,不,尊敬的說法是腳底按摩師。她的雇主看利潤有限,想將店收起來,阿幸看機會來了一直想將店頂下來自己當老闆。我們這些年存下來的積蓄一天天積沙成塔,眼看就即將實現夢想,哪曉得卻天降橫禍,逼得我們夫妻倆必須假蜜月之名倉皇逃離台灣。
我是一位在夜店負責打掃衛生間的小弟,人手不足時也會被經紀人調派去幫忙泊車。前陣子泊到一位綽號怪頭的傢伙的房車,他隔天酒醒後跑來店裡找我算帳,賴說我摸走了他車上剛收來的一筆帳款,並限期要我交出那筆錢。夜店經紀私下告訴我,怪頭是一名討債集團的成員,一向以兇狠成名,我最好先躲起來避避風頭。我報了警,警方居然也要我注意自身的安全,千萬別被對方挾持去簽任何本票。
話說我早就答應阿幸和她去對岸千島湖補渡蜜月,台胞證也透過旅行社辦妥並加簽好了,可是就在這時H7N9禽流感傳出人傳人的案例,造成對岸多人死亡,嚇得我們遲遲不敢出發。現在發生了這種事,也顧不得病毒了,因為凶神惡煞的威脅往往比病毒更可怕,也更一刀見血。於是我向警方留下聯絡人的電話號碼後,就帶著阿幸連袂出亡對岸。
阿幸和我算是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後來阿幸被祖母與姑姑領回半隔代教養,我則繼續留在孤兒院長大。成年後我們不期而遇,快速墜入愛河而成婚。但雙方的經濟基礎脆弱,也未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職業尊嚴度都不高,當初連一個像樣的婚禮也沒有,更別說渡什麼蜜月了。但我們仍活得兢兢業業,相信總有一天生活會有轉機。
沒想到我們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補渡蜜月的。哪知將阿幸一手帶大的奶奶得知我們要去千島湖,便再度要求我們多跑幾十里路沿江到黃山腳下,阿幸祖父的出生地,去替她查證幾點疑惑。
話說阿幸的祖父包爺爺二十三年前就過世了,包奶奶整理遺物時,發現老伴生前在郵局開有信箱,好像他在瞞著包奶奶和老家通信。但死者保密功夫到家,幾乎沒留下什麼證據。最後包奶奶將有限的斷簡殘篇東拼西湊,勉強得到了一個女人的姓名和信箱號碼。由雙方鬼祟又曖昧的通信內容猜測,包奶奶推斷老伴撤退來台灣前一定在大陸娶過親。包奶奶愈想愈氣憤,因為當初她會嫁給這個老芋頭,就是被他信誓旦旦地再三保證,說自己在大陸老家從軍前是孑然一身、從未娶妻、也絕無家室的孤兒。可是現在證據會說話,包奶奶嚥不下這口氣,才會要我們這一對孫女與孫女婿去替她過世的老伴起底。
十年前,包奶奶也曾要自己的女兒,也就是阿幸體弱多病又小姑獨處的姑姑,趁著被公司派去上海出差的機會,多跑幾百里路到包爺爺的家鄉去查證這件事情。然而姑姑在半途感覺身體不適,緊急轉了數趟機想回台就醫,哪知卻在中正機場入關時,因為體溫過高,被疑似感染了對岸的非典,也就是SARS。雖然經過隔離負壓治療後證實只是虛驚一場,但她卻被進一步檢驗出患有先天性的心肌缺陷,幾個月後可憐的姑姑居然才四十出頭歲,就因心臟病發而撒手了人寰。
從那以後傷心的老奶奶絕口不提對岸的種種,但心中卻認定老伴騙了她一輩子,害得繼兒子之後女兒也因此丟掉了性命。這次若非老奶奶看我們這對孫女和孫女婿要去千島湖「渡蜜月」的話,相信她也懶得舊事重提,以免觸景傷情。
我和阿幸在千島湖短暫停留一陣後,便依照老奶奶的心願繼續沿著新安江往上游的黃山繼續上路,一直到上週才抵達山腳的歙縣。我們跑了縣政府的戶籍單位查詢,他們居然查無「包有福」這個人,他們很肯定地告訴阿幸,妳爺爺包有福不論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後,絕不是該縣人,也絕對沒在該縣久停過。
看來問題比包奶奶想像的還嚴重,連她老伴生前的名字都是假的。搞不好包爺爺是共產黨的特工,被安排潛伏到台灣進行情搜,什麼黃山腳下的老家歙縣,可能都是他為了掩飾身分,隨便杜撰出來的假資料。
這時我忽然想到一些兒時的記憶,阿幸說她爺爺告訴過她這樣一個故事:撤退時他們的飛機由杭州的筧橋基地起飛,地面上無法撤退的高射砲部隊便向飛機開砲,而當時身為彈藥士的包爺爺,奉命由高空投彈回擊,結果將地面的砲兵部隊炸得稀巴爛,才及時坐著最後一班戰機飛到台灣。
等我年長後,才得知這些敘述過份荒唐,全是包爺爺隨口瞎編用來唬弄小孩的一派胡言。看來一輩子沒離開過台灣的包奶奶,也被包爺爺當成了小孩耍得團團轉,還呆呆地以身相許並為他生兒育女。
想到這裡搓腳妹忽然用手指在我腳底的湧泉穴又揉又摳地問我說:「先生,您在台灣哪發財啊?」
「我在台灣也是個捏腳師傅。唉,平常我都伺候別人,這次來你們這裡渡假,忍痛花錢當一次大爺。」其實我只是張冠李戴,真正幹搓腳這行的是我妻阿幸。
「原來我們是同行!不,您在消遣我,您一個大男人幹嘛去替人抓腳?你有戀足癖啊?」
我心頭為之一震。沒錯,好像有人說腳是人的另一性器官。對戀物癖者而言,腳最能烘托出人體的性感,進而激發起奇異的迷戀。這種迷戀雖然變態卻很安全,因為絕沒有女人會因此而懷孕。
「那妳幹嘛去替男人抓腳?妳也有戀足癖囉?」我心虛地反駁。
「人家是兼做special的。」她又開始挑逗並撩撥我的慾念了。
「我們在台灣浴足就是純腳底按摩,沒有什麼special不special的。何況我說我的腳前幾天爬黃山時扭傷了,當時連一步都走不動,只好忍痛花錢當大爺坐你們特有的滑竿下山的。唉,真諷刺,聽我父親生前說,我日據時期的曾祖父是在台北城拉黃包車的苦力,沒想到我這位當人曾孫的,居然在一世紀後冒充闊爺,跑來你們共和國坐滑竿,也就是坐轎子。」
「聽我母親說,我的太祖母在清末是位裹著小腳、在杭州青樓接客的豔妓,所以因果輪迴百年後我會在這個小縣級市替人抓腳。」她伶牙俐齒顯然在對我反唇相譏。
「怎麼樣嘛,大哥,就拜託給小妹做個業績唄?」她不斷用偷歡的情慾想像煽動著我脆弱的自制力。
就在我動念之際,忽然包廂的門上敲門聲大作。
「出來,裡面的人都出來,公安臨檢!」
經這麼一嚇,我和她立刻跳了起來將衣服穿好,才姍姍走去將門打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