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侏儸紀公園」裡有句名言，「生命會找到自己的出口」，對照網路上流行的一些表情符號、心情貼圖或是字符，我想文字也有類似的情況吧。像是「囧」字，淹沒古籍千百年，早就無人聞問，誰能預料竟在網路社群之間附身還魂，一躍而成跨世紀，圖像世代裡最「夯」的漢字。
但是，喜歡書法的朋友們對這個囧字應該不陌生，因為它一直就在日常臨寫，諸種顏真卿的法書裡。細算，「顏勤禮碑」裡通篇就有十個「囧月」字，原來囧字就藏身在囧月字的左半邊。不過，畢竟現在寫字的人少了，而書友們平日的行事又比較低調，所以如果不是因為和囧字攀親帶故，顏真卿這位古人，最多不過是多數人對小學時書法課的一個回憶罷了。
小學時的教務主任，同時也是班上的書法老師，梨形的身材手又短，教課時的模樣有些滑稽。課前他總是讓值日生提來半桶水，以筆沾水，一筆一畫在綠色的黑板上，慢慢刻畫「唐故祕書省著作郎夔州都督府，…」常見他，圓圓的大屁股朝著我們這群無心寫字的小學生，一隻斗筆橫豎撇捺提按，隨著書寫的節奏一字一句緩緩唸出口訣。還記得那時，每筆每畫都有洗腦一樣的口白，可惜時間久了，多數已經遺忘，只剩印象最深的一句：一豎直下，到底，「轉一點，壓下去，鈎起來。」便是一筆斜斜向上的「趯」。
當時，望著桌上墨水漫漶毛邊紙製的習字簿，實在不懂，像極老師身材的胖胖字除了端端正正，還有何優點？幾十年後，經歷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等名家的真書後，重返「顏勤禮碑」，這回寫了幾次後倒是感覺比較上手，尤其是筆勢走到最後欲出不出，回鋒、似是躊躇再三之後，再無反顧，或挑或鈎或啄，終至最後波瀾一字壯麗的收筆。
如果國中時的國文老師講課夠仔細，又或者那時對世事還不是過分懵懂，那麼當文天祥的「正氣歌」裡提到「顏常山舌」的時候，或許又會讓人聯想起以前的書法課，抑或顏氏家族的一門忠烈。
顏常山，顏杲卿是也，他是顏真卿的堂兄，安史之亂時任職常山郡太守，與鎮守在平原郡的顏真卿相互呼應，牽制安祿山南下的大軍。後來，常山城陷，顏真卿在他的「祭侄文稿」真跡裡一字一淚地寫下，「土門既開，凶威大蹙」，「賊臣擁眾不救」（稿中，「擁眾」兩字被顏真卿塗去），因此顏杲卿和他的三子顏季明被俘。史思明以顏季明的性命要脅要顏杲卿投降，於是「父陷子死，巢傾卵覆」。顏杲卿面對安祿山時，不畏不懼，痛斥安祿山的叛行，即便被縛橋柱，身遭凌遲斷足割舌，依舊口齒含糊，詈言不絕，以至以身殉國。
安史之亂平定後二十餘年，顏真卿因為忠貞直言，幾度宦場浮沈，於七十五歲高齡，三朝老臣之尊，奉使招撫淮西節度使李希烈，不成，反而如行前所料，遭到囚禁。其間，李希烈惜才，以種種威脅利誘的手段招降，顏真卿完全不為所動，兩年後被李希烈縊死於蔡州的龍興寺。
近來習字時常想，如果細細繪寫顏真卿的一生，其情節之跌宕曲折應該類似金庸筆下的「射雕英雄傳」。誠如劉熙載「書概」中所言，「書，如也，如其才，如其學，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所以，顏真卿的楷書如其人，結構謹嚴，橫豎之間自現其恢宏的氣度，乾脆爽利似是將帥調御麾下的兵士；仔細臨帖一段時日後又覺得，在他的點畫間隙處透出一派的天真，彷彿在唐三彩女俑的豐肌秀骨中不意閃現嬌憨的姿態和表情。這樣的字或許「失之粗魯如叉手並腳的田舍漢」，但是近來我卻是越來越喜歡這樣坦率紮實的字了。
唐朝時的張懷瓘曾言，「文則數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安史亂後，顏真卿尋回部份兄侄的屍骸，寫下後人尊為「天下第二行書」的「祭侄文稿」。對照他同為行書「爭座位帖」裡的「囧月」字，稿中行筆之下季明的「明」字，已經無心細寫為囧月「囧月」，而是潦草的「明」，其心情之悲憤不言可喻。
顏真卿的「囧月」字源自小篆，就是古文的「明」，隸書的「明」也是寫成「囧月」，但是也有「目月」或「明」等字形散見在當時留下的碑石裡，可見漢代時，可能囧月和明是相通的，而到了唐朝時的楷書，「明」字才取得優勢。據說，一直到了宋朝，官方才明定「明」為正體字，其餘的字形全部歸為異體字（意指讀音和意義皆同，但是字形不同的漢字），因此這些異體字不見於日常的使用，而僅現於講究書法傳承的碑石牌匾上。
如果再往前溯源，甲骨文裡「明」字的左半邊是個圓圓的大太陽，也就是後來的「日」字，這個「明」字的基本字形一直持續到春秋戰國時代的金石銘文都沒有太大的改變，直到秦朝統一六國，書同文，改行小篆，日月的「明」字才變為囧月「囧月」。東漢時許慎的「說文解字」（大徐本），曾經簡單說明：「明，古文囧月，從日。」而在「囧月」字的項下解說：「照也。從月從囧，凡囧月之屬皆從囧月。」
或許，就是因為「囧月」字「從日」這個註解，網路上流傳，「篆體中，最早的『日』字寫法就是『囧』」。關於這個說法，我在「日」字的諸個異體字裡、以及甲骨文和金文都找不到確實的證據。有關「囧」字，大徐本的「說文解字」說它是個象形字，象「窻牖麗廔闓明。」意即光透玲瓏形的窗櫺，引申為光明的意思，與現在網路上通行的用法一點關係也沒有。
網路BBS、聊天室流行的初始，網友們為了加快打字的速度，方便彼此的交談，所以習慣以現有的鍵盤文字或是符號，代替一個複雜的情緒或文句，因此漸漸演進成種種的表情符號或貼圖。早期最常見的表情符號像是這個橫置的笑臉，「:-)」，代表愉快的心情，相信多數人都見過或是使用過。經由這些表情符號的創作，甚且發展出更為繁複，名之為「ascii 藝術」的貼圖，附加在電子郵件或是回應討論時的個人簽名檔，做為個人識別的另一種標示。「囧」，便是在這股風潮下被催生出來。
所以嚴格來說，網路上流行的「囧」並不能算是一個漢字，因為當初選用這個字只是取其外形，像似一個心情鬱悶或是無奈的人，倒豎八字眉，開口嘆氣的人臉，所以它可以說是一個「字符」，算是表情符號的漢字版罷了。為了這個「囧」，曾經引起一些爭議，有人認為這是惡搞漢字，也有人相信這是古文字的復活，可以讓人更重視漢字的獨特性。
就我最近查詢一些漢字源流的經驗來看，事實上文字語言的發展本來就像物種演化的歷程。它會因為需要而「出生」，創出新字，像是當初武則天時新創的「曌」字；或是叛逆出走，產生新的意義，像是這個目前仍然妾身未明，「字」「符」難分的「囧」字；當然還有更多的字，隨著時空的更迭而逐漸消逝，甚至「死亡」，像是散見在法書裡的「囧月」字，認得的人可能真的不多了，一如多數人大概知道顏真卿的楷書寫得好，但是知道他的行書一樣遒勁有力的人就少了一些，除非演成叫座的連續劇，或是拍出好票房的電影，了解他一生志業和人格的人只怕更少了。
是不是每個小男孩都曾經幻想，草原上爬滿暴龍，天上有翼手龍在飛翔，平靜的湖面上正好有蛇頸龍，彎著長長的脖子痴痴凝望又黃又圓的大月亮。當我臨寫到「顏勤禮碑」的「囧月」字時，意外想起小時候的塑膠玩偶，不知道史蒂芬史匹柏是不是也有一隻赭綠雜黃斑的大暴龍？
想著想著，像是看見「侏儸紀公園」裡的恐龍全部出走，闖進這花花的大城市裡玩耍，而手中的筆竟然滴下一灘墨汁，暈出一輪的黑月亮。唉，真是「糗」了，囧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