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電話裡，母親和我分享了她年少的心路旅程，談到在桃園的一個表姐家，梅雨時節，冷冷清清的一條街道上，母親與阿姨兩個女人結伴而行，買下大小包的日用品給表姐的壯觀場面。當阿姨從口袋拿出現金給表姐，母親只是訝異的看著這對母女，聽著阿姨叮嚀囑咐：「別讓爸爸知道。」
之後，母親把這件事情敘述給我聽，愈聽愈覺得不可思議，愈像是大戰期間被收養的童養媳與養父之間，木心石腹感情下的悲慘故事。母親說完之後，我壓低聲音問著：「再怎麼重男輕女，他也不應該對女兒這麼冷漠無情。」母親告訴我，那時候阿姨只想要幫助自己女兒燃眉的生活窘迫，所以不斷雪中送炭，對於已嫁出的女兒，姨丈確實不高興阿姨的做法。「所以，姨丈並不把女兒當成親骨肉？」我本想就此下一個結論，母親卻說了讓我百思不解的話：「不對，姨丈對於女兒，也是相當疼愛的。」
如果，斤斤計較是父親對女兒正常疼愛的形象，那麼，小時候在課堂上學習到嚴父的慈祥和藹，又是什麼樣的形象呢？
高中時，母親常告訴我她的壓力，來自生活費窘境，父親為了錢對著她咆哮。我的家庭，我的父親，從不覺得孩子應該要念書。國中畢業母親得不到家裡諒解的支持，努力加班，挪用了一個月薪資與獎金，讓我順利完成私校的註冊。剛開始的時候，我從不曾質疑這樣順利的過程有什麼不對勁，私底下它卻慫恿著我的父親咆哮了。我在母親的淚水下辦理轉夜校，直到三年順利畢業了，依然不解父親的作為，對他再難以親近。
小時候我一直覺得父親像一顆不定時炸彈，因為他不是無理取鬧便是莫名其妙發飆，還好母親很溫柔，父親會不會變成兇神惡煞，好像沒那麼重要。只有在作文課，段落清晰的說明，原來我這麼渴望，如此期待，一個友善的爸爸。
校園裡，我發現到自己的匱乏，我看見同學的父親代表出席家長會，文質彬彬讓我好羨慕，等到同學父親和大家都混熟了，有了加油打氣的大家長，卻在呼吸之中聆聽自己的嘆息，不知道歲月何時能增加父親的成熟度，成為懂事的好男人，嚴以律己，寬以待人。
辦理轉夜校的那天，看見了一位西裝筆挺的父親，對老師說：「已經碰了好幾所學校的釘子，我真的覺得好害怕，不知道女兒能不能轉入貴校？」辦理轉學手續的老師告訴他，資料上的顯示，這個孩子和一般學生不同，不愛念書又愛蹺課，打架鬧事，實在是問題重重。然後，我從這個父親的眼神中，嗅到結結實實失望形象的嗆鼻味。他賣力的求情儘管得不到好結果，卻在日光和煦的白晝裡，展現了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與付出。
見證幾個朋友夫妻分分合合，青春也漸行漸遠，有個朋友告訴我：「女人不可能在歲月累積下保持不變的容貌與姿態。」說真的，無關男人女人，年歲，確實是致命的弱點，在身體上，在健康上，卻不見得能成為形象。我不打算對抗自己的老去，因為那徒勞無功，到頭來只是白費力氣，我想做到的是一種相信，只要我保持開朗樂觀的心靈，就可以成功的，與自己的皺紋和平相處，讓別人覺得年老的我也美麗。
年少的我因為有母親的關愛，便平安快樂長成女人，領悟了老去是自己最終的面對，只是依然可以靠努力創造好形象。當母親強調姨丈對女兒的計較與冷漠也是一種愛，才知道父親形象如此千奇百怪。
只是，我覺得，如果斤斤計較都是一種真心的父愛，這世界的孩子們對於父親的形象，恐怕將要在成長中幻滅的啊。
有個比我年長，把公司大小雜事包括清潔都打理得井然有序，嚴肅而有智慧的朋友對我說：「妳的父親是不適合當爸爸的人。」真是說到重點，一針見血的話我心有戚戚焉，告訴他我多年來的感想：「我父親，並不是不愛妻子孩子，而是跟這些比起來，他更愛自己，其次是金錢。我覺得，因為老婆和小孩可以有賺錢的能力，所以他愛屋及烏的愛上了妻子與小孩……」
他嘆了氣，很確知的語氣：「這個男人當上父親，注定是一場悲劇。」
我瞬間啞然無聲，他說的是對的，多年前我的爸爸剛成為父親，被街坊鄰居的三姑六婆取笑，姐姐牙牙學語的年紀，把父親惹毛了，他沒有檢討自己的不務正業，硬生生給了小孩一拳，姐姐小小臉頰瘀青了好幾天，正因為她把「人渣」與「敗類」，拿來當模仿的語言。不能包容孩子的有口無心，還要成為一個爸爸，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不能愛他人，可以選擇單身，如果不能給予愛又要製造緣分，那將是一團理不清的業障。靠老婆養活自己，供吃喝玩樂；把小孩當搖錢樹，好坐享其成。我想，這肯定不是一個好男人該有的形象。
原來，自不自私的心態，是我認同的父親的形象。我看著朋友睡眠不足，黑眼圈大得像墨鏡的大頭照，充滿感恩的點頭微笑。
朋友溫柔的，也有點果決：「我明白，因為我是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