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與不怕
終於,我在夢中與自己握手言和了。
年輕時心中若有一塊空缺,那麼即使到了中年還是會縈繞不去這件憾事。那一個空缺就像是被施加了緊箍、或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伸手偷走了什麼,如同調味品不是摻過多便是欠缺,哽在心底或感到恍然若失。
跟女書法家喝下午茶,過了中年依然保持單身,有著自然典雅氣質的她,喟嘆年輕時的情事只能埋藏在心底,不能說、無法說,一生寄情在黑白書墨卷軸裡,一如身著細緻的黑色綿襖,指間佩戴著許多暗色晶石銀戒,舉手投足間無形演繹著:藝術是人為的愛,愛自己、愛他人、暗暗愛所不能愛的人,歛收再歛收。
有的人心中的空缺──則是害怕!怕老鼠尾巴、怕蟑螂壁虎、怕刀尖(包含剪刀)、怕夢見鬼等等。有一個朋友個性平和,有一次卻說他從小一直做同一個夢:被一隻黑熊狂追,他則一直逃,最後是踩著高樓外圈窄小的凸緣躲避熊,背貼靠著外牆如臨深淵,直到緊急的關頭才驚醒過來。
不知道是誰把這些恐懼的印記施與人們,使得人無來由的害怕、憤怒。害怕,其實是一種妄想,妄想無自體,廣欽老和尚說:「煩惱來時,一句佛號提起不斷,久了妄想自然會減少。」念佛號(基督徒若念耶穌效果也一樣好)雖亦屬虛妄,卻能以妄止妄,能漸漸安頓這顆浮動的心。
那麼,我的噩夢是什麼呢?高三下學期時第一次月考,數學(微積分)分數拿到鴨蛋,迫使我中途改變命運去考軍校,五月初便提前畢業離校入伍。至今對分數的評比過程仍困惑不解,那回我填滿全試卷,寫得很順手(老師發考卷時,當場表示微積分這門課沒有滿分、也不會有零分,他說其實也可以打給我十分,但是他「找遍全試卷」沒辦法昧著良心給我一分,又說微積分得零分的人不一定是笨,反而可能是天才。又說我因此必定畢不了業,若留級重讀還是會碰到他,結果也會一樣,要我轉學。痛心的說我是他教學生涯中給的第二個零分,「上一個」在幾天前他還在市場遇見,說那位學生低著頭閃避不敢認他,他咬著牙說:「燒成灰我都認得!」)回想起來當時我好像是一個蒙受莫須有罪名的犯人。
前年夏天有一天,我又重複作仍是高三學生的夢,為了月考和畢業焦急不已,但這回卻是終於完成學業,準備要參加典禮領證書(夢中亦清楚自己隱藏已具碩士學位,猶願賭一口氣再花一年時間去註冊就讀高三,忍受異樣眼光當老學生,只為彌補那一年心靈的缺口。)但是既然宣稱自己已經與過去握手言和,就讓這口怨氣鬆掉化入虛空吧!雖然為了這份「實質」而沉重的畢業證書,已反覆在夢中被折磨了幾十年(此後,這個夢便自動煙消雲散了!)
世事唯有忍辱、懺悔,才能消解一切身邊的災厄苦惱,開出智慧找到出口,否則又加倍去報復冤家,那麼仇恨將循環不已何時了?自己也會跟對方一起跳入心中自設的煉獄裡受苦,生命將永遠無法獲致平靜圓滿。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