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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夢

發布日期:
作者: 陳昀揚。
點閱率:587

「妳什麼時候還記得作夢?」夜深,倦意像一條大蟯蟲,在體內爬動、繁衍,卻怎樣也觸碰不著、消滅不了;數著蟯蟲卵一直到被數字壓倒,身體分不清是不能動抑或不想,意識卻過頭躁動。有誰知道意識掙扎過幾個街區、等待了幾個小時的交通號誌才緩緩蜷曲起來,才在這個表面整齊秩序的時代底下,一個僵直著腦袋、臥在戰壕裡的士兵頭殼裡,造幾場沒有邏輯的無聲劇。
日頭升起,雄雞啼叫,她蹲在一段破敗的夯土磚牆邊,瞪著地平線以內的生命都被抽了一鞭醒來,山脊上都印上一條條的青紫色痕子;陽光刺痛地撒下,水稻吐出血色的麥粒;田陌無盡延伸,尾端再用棕黑色的墨線圍住;農舍邊上的灶,咳嗽著吐著煙塵還雜血絲;莊稼人個個挺著身子一鋤頭一鋤頭地烙下,翻起壤土和著晨露,泥水像血液一樣湧動。
這模糊的如同上一個時代,如鮮豔的過分的印象派畫紙毛了邊、顏料也脫了色。而這時風颳起來了,扯掉畫作上眼珠般的太陽,露出裡頭成堆的蠹蟲,風吹醒它們,也狂亂他們,片刻紙張便成了蟲子腸胃裡的文化糞便。她後退兩步站定,癡癡看著這些異形的蟯動,成了一幅流動沙畫。她瞧見一個熟悉和陌生的城市,時代日報頭條印著納粹標誌翻飛過每個街區,帝國大廈插在原爆點上、哈里發塔立在貧民窟邊、核電廠在白宮底下露出一截冷卻槽、林肯紀念堂裡立著六米高的賓拉登像,城市裡曾經漲起晶亮夢幻的泡沫,如今就剩下在水溝裡殘喘苟延的廢油沫。空中飛來無數黑色的信鴿,腳上繫著其他地方捎來的戰報,她解開卻都是灰色的霧霾,最後殘留鐵鏽紅的血滴和羽毛在她張開後又斂起的手掌上;天際線化成歷史上開創性人物的花崗岩頭像列,腳下踩著筋疲力盡的城市公民,黑色的血污堆積成城區規劃的破爛模型,人群的低語好似一首末日的晚安曲,音調卻驚動了蟲群,而她偏過頭去,望著遠方一棟摩天樓頂的一點火星。
從右上偏中開始,蟲群泛起波動,一股蛆狀的嗆煙竄起,一點星火直燒成兩個巴掌大。熱浪與恐懼開始蔓延,蟲子驚慌的逃竄,撕心裂肺的叫喊聲震天,火海裡滿滿的都是張牙舞爪的黑影,和非人類的嘶喊臉孔。她坐在城外,雙頰被溫度熨的熱燙,但她不理睬扭曲的地景和吶喊,只是盯著腳邊蠕動的蚯蚓默默地攝食,謙卑無聲。火勢沒日沒夜的肆虐,噩夢般慘絕的呼喊已經沒了聲響,拔高的天際線融化並流到腳邊,使人聯想到尼祿的惡靈,徘徊在如此漫天火焰的海洋中,撿拾墳場中破碎焦黑的肢體。等到屠城結束,太陽起落無數、也嘲笑無數,城市只剩炭黑的粉塵,成山的堆積在她眼前,她低頭看著腳尖,原本握拳的手掌打開,露出爬動掙扎的蚯蚓,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呼地一聲把整座城市與蚯蚓都吹走,留下她自己。
她在距離北極海兩步遠的地方坐下,忽然整個世界都起了霧,濃白的,黏稠的,白霧吞沒她,又吐出她,圍繞在身邊像是湖畔的游魚。但仔細一看,霧裡全是淡淡的蟲的影子,熟睡的,微顫的。她噁心得轉身逃去,穿梭過加薩走廊,噎了煙硝,踱步進戈壁沙漠,眼睛進了沙,眨著眨著,帶血絲的淚水就順著臉上的紋理流下。而那些沙丘,又讓她想起了那座城市,醜惡的,汙濁的。此時一股睡意捲來,她不勝支撐地屈膝跪下,模糊地看著沙子淹沒了腳踝、小腿肚,沙子囫圇地吞下她,沒有咀嚼,只有安靜地包覆。黑夜被切割了一小塊,包裹在這片荒漠下,她身旁。忽然一陣悶雷響,砸碎了寧靜的覆蓋。
她驚醒,發現四周再也不是先前的景物,身處一間淡綠色粉刷的房間,約莫十坪大小,呼吸著潮濕的空氣,她瞥見牆角的壁癌,靠邊的木門上貼著也許是過氣搖滾樂團的海報。她一直忽視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音,身後的木板床上,躺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孩,原來是她打鼾,鼾聲吵醒了夢。
(金大1031通識文學獎 散文〈第二名〉/建築學系一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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