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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斜的天平

發布日期:
作者: 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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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家庭版本脈絡分明,歌聲不斷,不幸的家庭,劇情高潮迭起,章節總是撲朔迷離。小如出生時因為缺氧而罹患腦性麻痺,這症狀影響最大的就是語言及四肢行動,口齒不清還伴隨輕微流口水,至於行動,牽動最大,會踮腳尖,雙膝向內,呈現所謂剪刀腳。搖晃的步履好似太空漫步,容易跌倒,左鄰右舍給予的眼光是鄙夷的。面對旁人的指指點點及訕笑,當母親的情緒起伏最大,承受最多。小如反倒比較釋懷,清純澄澈的心靈讓她笑起來宛若天使,逢人便是一張笑臉迎上去,迎上去的笑臉總能博得另一個笑臉回應,但爺爺奶奶及父親除外。
一個家夫妻是兩根柱子,任何一邊傾斜,危機立現。小如的來到讓母親飽受旁人異樣眼光及公婆的責難,承受著無盡的壓力,養育的過程又比一般孩子艱辛,所有的辛酸勞累,做母親的悉數吞下,別無選擇。父親的對待是冷漠的,距離是遙遠的,小如永遠無法揣摩他深不可測的情緒。有一天小如在房間裡,聽到奶奶責備母親,盛氣凌人的聲音讓她不寒而慄。奶奶咆哮著,話中大抵是說家裡不能沒有男丁,至於母親無法再生育,所以無論如何,要給父親再納個小的,要母親不得有意見。母親只是沈默著,一整間屋子裡,空氣沈悶得可以,卻沒聽見任何回音,半句都沒有。小如內心千迴百轉,這是她的親奶奶嗎?嫌棄她連帶良善的母親也被如是對待,母親因她的到來命運大改寫,從此風雲變色。想來她真不該來到這世上,不該出現在這個家庭當中。小小心靈質疑著自我存在的價值,小如發現這世界並不如想像中的美好。睡覺時依稀聽見母親拉著棉被角低聲啜泣著。啊!原來白天奶奶面前故做鎮定也只是苦苦吞咽。此刻夜裡時分,不禁悲從中來,情緒宛如山洪爆發,一洩千里,一發不可收拾。
父親在奶奶公然表態下,很快外面有了新歡。新的阿姨長得很妖豔,濃妝豔抹之餘,香奈爾五號也香氣四溢,老遠就可以聞得到。母親這輩子從未用過香水,打扮素樸,一身乾淨的衣褲,勤勞操持家務,克盡職責。家中開鐵工廠,中午除了家人還有七八個工人要用餐,一早一家子衣服要洗,奶奶是守舊的人,說洗衣機浪費水還不見得洗得乾淨,所以每一件衣褲都經由母親雙手一一刷洗,洗衣機只用來脫水。說來悲哀,娶妻娶妻難道真功能的只有燒飯洗衣?小如迷惑著。是她讓母親活得如此不受尊重,是她讓父親感情出走有了正當理由,那麼她的存在算什麼?父親的新歡阿姨第二年幫這個家添了壯丁。奶奶笑得合不攏嘴,爺爺還席開三十桌宴請所有親友宣示他有後了。宴客當天,母親帶著小如說是回娘家,母親說回娘家卻其實連外婆家大門都沒踏入一步。這荒唐的宴客叫母親如何跟外婆細說從頭?一向報喜不報憂。母親於是選擇去投宿台中一家旅館,台中離豐原並不遠,只是樂昏了頭的父親應該也不在乎他們母女去了哪裡吧,母女兩人簡單吃了一碗什錦麵,母親不忘夾起麵條餵食無法舉箸的小如,儘管小如說可以自己來。或許是怕遇見熟人吧,在華燈初上的一中街頭,母女像落難的行乞者,乞求上蒼憐憫,晚上能安穩度過一夜。這個同父異母的新生命的到來,爺爺奶奶喜悅全寫在臉上,還花了大把銀子請人取名字,希望將來大富大貴。什麼金手鍊,金項鍊還有致贈那女人二十萬現金紅包,場面盛大,宛如頒獎典禮。母親的心在淌血,至於來自四面八方的冷言冷語,好似一道牆,把母親團團圍住。母親的靈魂從此被幽囚禁錮了。從那天起,母親幾乎不語,活得像個死人,家務仍絲毫不敢懈怠,只是冷若寒霜,面無表情。
奶奶堅持要阿姨住進家裡說才能隨時抱抱金孫仔,父親說是否在附近購屋,這樣比較不複雜?不複雜?是誰把一個家變複雜了的?小如直覺得這理由不成理由,荒謬又可笑。阿姨母以子為貴,嬌嗔地直喊她沒名沒份,就算生了莊家金孫仔還不是細姨一個?這些話後座力不小,奶奶好不尷尬說她會設法解決。轉頭跟母親商量說不如答應離婚,她願意給一百萬贍養費,但附帶條件是把我帶走。涼意從背脊竄起,自從阿姨出現以後,父親從未在家過夜。奶奶這一攤牌簡直是賜死金牌,母親說原來婚姻是一場笑話,接招後,一向軟弱吞忍的母親這回居然誰都沒料到態度是嚴厲回絕:「我是名門正娶,憑什麼要我離婚?不簽。」奶奶沒料到乖乖牌的母親這回膽大包天,簡直公然造反。造反意味著衝突的開始,奶奶開始雞蛋裡挑骨頭,母親全數吞下,她當水不當牆,以柔克剛,外面謠言滿天飛,輿論對奶奶父親很不諒解。奶奶見風勢不對,不得不暫時打消念頭。小如跟母親更行影不離了,母親面臨崩潰邊緣,小如學校也不去了,曠課又如何?母親需要陪伴,有人靜靜傾聽,即便大人的世界小如真的不懂,但有她在,撐起母親內心一片天空,她們母女此刻同在一條船上,掌舵划船向前,片刻不得須臾離。當那女人的如意算盤失靈時,她對父親惡狠狠發了一頓脾氣,怒氣沖沖帶著嬰兒一走了之。父親急得像熱鍋上螞蟻,當初愛到地老天荒的誓言說得天花亂墜,如今沒有言計聽從居然人間蒸發,父親又惱又怒,這婆娘剛烈性子顯然不是他能掌控的。都還沒娶進門呢,就這麼難駕馭,若娶進門呢?只是眼前孩子在哪兒?也未免太決絕了。想捻的捻不走,想留的卻跑得無影無蹤。奶奶當然也生氣阿姨的無情,最痛心的是金孫仔下落不明,連戶口都還沒報呢。回頭又把怒氣一股腦倒在母親頭上,母親像一口深井,默不作聲。
半年後村子裡阿炳伯在台北的酒家瞥見阿姨坐檯陪酒,至於那無緣的小弟真的沒了訊息,聽說是送孤兒院了,想想一個女人帶著一個拖油瓶怎麼討生活?奶奶直說是孽緣,早知道當初生下來,孩子就直接抱回莊家,如今骨肉流落在外,生死未卜,那是他心頭的一塊肉呀。時間換取空間,母親沒有喜悅。殘破的婚姻已經不是餘生如何彌補得了的,最苦的時候過去了,未來呢?看似風平浪靜,這節骨眼上,母親也來個不告而別。小如完全瞭解母親的傷痛,婚姻被糟蹋的憤慨。跟著母親來到中壢討生活。母親發揮客家人吃苦耐勞的精神到餐廳裡幫忙,經過大廚一番調教,傾囊相授,母親煎牛排的技術很快地熟練又道地,技術直追師傅了。兩年後,母女省吃儉用存了一筆錢,訂了一間二十幾坪公寓,付了頭期款,母親跟小如說:「記得不要被命運擊倒,天生地養,生命自己會找到出口。」無情荒地有情天,滔滔歲月,載沈載浮的人生,不能只是處於驚懼順從,必要時要勇於向未來下戰帖。輸贏不論,老天會賞一口飯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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