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存九份的印象
最初，對九份的印象，來自一本手札。翻開來的時候，憧憬的問了姐姐：「那裡風景如畫嗎？」姐姐眉開眼笑看起來神采奕奕：「幾個朋友去過，回來都讚不絕口。」後來才知道，九份是一座古老的山城，手札裡文字與照片豐富著，記錄這冗長的階梯，姐姐說：「改天，我們一起去九份開開眼界。」我看著她認真的眼眸，點頭附議。
姐姐後來生了病，病魔奪走她的生命，九份之行再無法如願。
於是，後來看見有關九份的照片，心裡就會升起了朦朧的痛意。
春季裡，一個節氣剛交接使得我終日陶醉在陰雨綿綿下，我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雨中浪漫的朦朧。可以與傘共舞，悠閒踏雨行進；找間店坐下來，聆聽雨聲旋律，欣賞景色青山。
然後啊，我想起了九份。
可是，九份在哪裡呢？找了一個知道九份交通來回路線的朋友，確定可以出發，興奮感開始如影隨形，從台北出發，搭乘火車，再換巴士，大約一小時即可抵達，只是，平地的積雲逐漸散開，還沒進入九份，陽光已經灑落。
因為放晴的關係，向山頭駛去的巴士窗外，看得見大海漸漸清晰的輪廓，蜿蜒的山路一下子右轉又左轉，萬馬奔騰的海水就這麼忽遠忽近，然而，它始終在遠方波濤洶湧。
在一間間併排而去的小吃店商家中，我們選擇的是「素食」館，它不像茶樓那樣，有著古色古香的氛圍，可是，它的門口有一陣濃郁高湯的味道，冒著白煙，白煙後方站立著一個中年婦人認真的姿態。牆上懸掛一幅山水國畫，心中頓時浮現「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色。
得我鍾情。就這麼一個機緣，尾隨朋友入內用餐。
這間餐館離老街入口不遠，走進去三或五分鐘吧？宅配的招牌醒目；畫中木橋下的流水，順流而下，不疾不徐的樣貌，想起陶淵明吟詩的蒼穹。陶淵明遠離塵世，來享受山居生活，還建立清新脫俗的雪浪齋。與竹相伴。這位是否曾在水流迂迴處賞雲呢？又或者他已明白，無論自己怎樣的淡泊，都留不住被淙淙流水沖逝的時光？就像再堅勁的竹林，歲月更迭之後，老葉總會回歸塵土。
才點完餐沒多久，熱湯端來的中年婦女，穿著深色圍裙，笑容可掬的問好，一連串重複餐點的名稱，同時，就像是變魔術似的，她手中托盤上的食物忽然不見了，而我眼前的桌檯，安安穩穩的擺放著整齊菜色。她表示加辣要自己來，才能方便滿足自己的味道。而她則又退回自己的空間，「洗手做羹湯」去了，挽起的長髮盤成花形髻在後腦勺。這個認真的女人讓我覺得她的背影很動人，風與我同時享受高湯的熱度，空氣，瞬間把室外的風，帶進身邊了。
辣椒被我妥當分配得恰到好處，融合在湯碗中，一口口送進我的腸胃。我想趕跑寒意，有效率喝湯，老闆娘的火爐送來溫度，呼吸與吐納有了保暖的感覺，她們努力讓沒有門的店家溫暖。不僅是身為消費者的我，可以舒適用餐，連我的體溫也暫時封存了。看著細雨又迷漫這條老街，心裡想著，人，真的需要雨中霧色的陶冶啊！
歲月讓我美麗有氣質與樸素
位於新北市瑞芳區山上的九份老街，真的是好可愛的古鎮。可是，它的土產卻是以現代化的包裝，遠近馳名，還有金黃色不同口味的地瓜圓；草仔粿更是區分著，有鹹與甜不同口味的餡料，想像著口中塞滿鮮豔的甜點，讓我有了躍躍欲試的心情。西元1893年它被發現了砂金，開始了滔金人潮與採金的歷史，如今，很多遺跡還保留當年繁華的印記。幸運的是，漸漸商業化的建設，沒有完全破壞那份寧靜。依舊保持著古舊狹仄的街道，磚瓦造的小矮房，完全是典雅的中國味。
聽說許多年前，宮崎駿就是以這裡為背景創作出動畫電影，「神隱少女」。這電影早已下檔了，卻在影迷們心中留下「美麗、氣質、樸素」。
對自己來說，什麼是屬於我的美麗？我的氣質？我的樸素呢？
在冷風裡喝熱湯，保持真心的感恩，這就是我的美麗。捧起餐館的湯碗，那冒煙的碗中，如鏡的倒映了我的嘴臉，還能看見貢丸漂浮水面上，載浮載沉的樣子。
我們去了手工藝品店參觀精緻小巧的古玩，那些花樣布包，在展示架上綻放著春夏秋冬，帶著瑰麗的圖騰。可能因為非假日，小小的店內遊客只有三三兩兩，曾有那一瞬間，想買下門口深紅色的旅遊紀念筆記，它像是有心跳似的，彷彿，我只要把自己以一個故事的樣貌裝進去，就會陪著我柔情？
走出老街的巷弄，天空又飄雨了，我們向咖啡廳走去，原本收好的傘花，又一把把優雅的開展了。眼前行人來來去去，像天空陰晴不定的感覺匆匆。我喜歡走入雨中，和那些撐傘的人一樣，不管是男是女，認識或者不認識，都能在風雨中，悠閒的坐下來，享受老街的青山霧色。這算不算，一種氣質？我再空無一人的窗邊坐下，輕輕攪拌服務員送上來的拿鐵時，對著遠方哼起歌來。
山城的霧色像風雨一樣綿綿不絕，舔上我的臉頰，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只見那臉上的彩妝已不知不覺黯然退場，所有色澤回歸身體的原始。
就像那方純粹的天空。
灰色的天空很安靜，沒有聚集閃電，只有雲朵規律地等待著太陽運轉。我站在灰色天空下的一處高地，十幾度的涼空氣吹搖樹與花，階梯造成了神秘感，卻不會改變繁華。最可貴的是能歇腳休憩。
我在山風中鬆弛走來，不帶色彩的容顏從容腳步終於緩慢，獲得了我已久違的樸素。
融化在扉頁的朦朧
瑞芳鄰山靠海的城鎮建築，差不多都是悠遠典雅的，攝影在取景上，也能讓人驚喜。然而，在九份的時候，我們無意間闖到了一條幽靜的古道，看見一旁正在舉辦特賣的服裝老店，角落擺放了山水國畫圖「紙傘」，特價品兩百元有找。曾有識途老馬告訴我：「那裡的古文物很多，就是沒有油紙傘。」可是，稍微懂得這座山的人便知道，著一身和服或旗袍，拿把油紙傘，微笑與九份合照，是一件多奢侈的事。
那天，我們看著展示架上佈滿的玲瓏小物，愛不釋手的說不出話來。我終於購買了水藍色印花紙傘，原來手工圖繪的觸感如此不同，更高雅些。接著又換了牡丹花圖騰燙金邊手提小布包，又是另一種美麗形象。
買過這一次，忽然變得歡欣鼓舞起來，覺得這已經是一趟滿載而歸的旅程了。
只是，我發現，要找尋自己全心全意所愛的東西，並不容易。走進旗袍店，我指定的是冷色調款式，以「淡」為主要背景的設計。「淡」肯定是柔和的，卻不知所以，到底是哪一種角色呢？水塘鯉、枝上梅、草山蝶，都繪製成美麗的纖維，以冬雪為主題，將垂釣老翁妝點成與世無爭的居士，或是將綠繡眼，直接豢養在深幽古庭院，從不動如山的風景到栩栩如生的動物，完全符合了冬雪紛飛的蒼茫，一塵不染得猶如一瓣清涼的雪，非常適合「澹泊」。
挑選到一半的時候，走來一位笑容可掬的店員，遞給我一件改良式棉袍，開始比對我的身形，這水墨還挺有詩意的，棉布觸感又柔又軟，十分舒適。我分析了這些圖騰，提出我的推理報告：「這角色啊，肯定不是大雪，才更能突顯浪漫。」
「那到底是什麼角色啊？」朋友活力充沛的問。
「我也很想知道啊。」已經參考了這麼多樣式，竟然還找不到深得所愛的角色，逛街原來也是挺有學問的。
我們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了，因為門外走進一個女性消費者，閃亮亮地，垂著水鑽耳飾，百合花香味透過體溫昇華，迅速瀰漫整個店內。服貼身材的水墨樣式旗袍，展現前凸後翹的誘人曲線，不必酒，只憑這一身美麗，也能醉人。最令我驚奇的是唇膏，說不出的顏色充滿性感力量，一靠近就隱隱帶著看不清楚的朦朧美，她旗袍上墨彩騰印著一幅遠山，歸雁向著日落而去，原來是日落。日落？就是少了跋扈的太陽，等著從雲端墜落，送給了李商隱無限好的那種黃昏嗎？記得課堂上老師曾說，夕陽能比喻成晚年，所以當一個人很老很老的時候所發生的愛情，可以稱為「黃昏之戀」。
整個歸途，夕陽就像是玩躲貓貓似的，忽隱忽現，往烏雲藏。並且不時灑下光影：「雨停了嗎？」我說：「夕陽可愛嗎？」其實是想看看光芒是否還在，有沒有無限好？
將入夜的時候，夕陽才沉沉隱沒，雨呢？雨並沒有消失。深夜，纏綿在窗前，纏綿在窗外，忍不住心想：這雨，是否也在九份的幽靜中，準備好融化成手札扉頁裡的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