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愛琳娜
常有這樣的經驗,長途的航程,機艙內,餐膳時間,我一面用餐一面專注地盯著前方的螢幕,看著挑選頻道中放映的電影,儘管機艙後來變成黑暗靜謐的空間,全部旅客睡著了,我仍然一部接一部、興味盎然奮力的拚看。即便因體力或時差,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必倒帶回頭看。這樣的一個電影癡,就像平常的雜讀習慣一樣,隨意看,隨意寫,量是寫不出驚人的影評,充其量只是享受一份自我喜好與感想罷。
這些電影經驗,大部分是以外片為主,對於國片涉獵少。有幸日前看了國片《愛琳娜》的試演,幾天來,整個人似乎沉浸在電影龐大的情緒中,那是夾雜著微微的失落,飽滿的情感,或是一種內在的甦醒,後中年對理想的執著與夢想的追尋,令人振奮。
電影片名「愛琳娜」,台語「愛人哪」的諧音。主角陳愛琳,名字從「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愛人」而來。內容講的是親密的愛人,和家人之間的故事。本事是這樣寫的,我看完卻是心海波濤洶湧著,由不得人要書寫個一、二事。
看電影,每每為故事情節所吸引或主角的優異演出喝采,但是情感上還是有距離的,電影是電影,我們是我們。《愛琳娜》的特殊,是觀賞後的感受,迥異於其他電影,深深覺得,它是走入凡間,走入你我真實的生活裡。它是市井小民既卑微又莊嚴的生存之道,匯集一股銳不可當的民氣,似有若無地充塞在台灣社會的每一處角落。
一幕幕的鏡頭,讓我既哭又笑,彷彿在內心深處與自我的對話。故事的主軸,人與人之間滿滿的愛,世代延續著,由阿公傳給阿爸,阿爸再傳給眾子女。序幕一開始,女主角的阿爸回憶小時候的頑皮,阿公不以為忤,回以溫厚的對待,簡短的一句旁白,卻雷霆萬鈞地震動起心弦,心底的畫面是類似的。屬於我的愛琳娜,回到小島探視雙親,欲離去的清晨,巍巍顫顫的老母親,親手烹煮了數種不同口味的早餐擺在餐桌上。愧疚之感湧上,返家總是來去匆匆,不但沒能承歡膝下,還勞煩年事已高的雙親張羅這張羅那。心底看不見的淚水濕潤大片,在心裡悄悄地喃喃自語:「爸媽!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我一定要努力成為很棒的人。」
在愛的環境中成長的愛琳沒變壞,反而更有能量行走她人生的道路。鏡頭中的阿爸,重疊著我父母親的身影,在面對子女的人生功課上,是我無聲教材的體認。
時間滾滾洪流,急急往前,流走了一些美好的的事物,同時也包括不美好的。電影責無旁貸地記錄著歷史的軌跡,影片中,有各種女主角愛琳討生活的女工畫面。她青春的汗水,滴在織機上,機器忽上忽下的節奏聲響,刺耳尖銳;或是狹窄的廠房內,她繃緊臉部姣好的線條,使勁地拉下冷硬的手動沖床。這些熟悉的鏡頭,是我過去職場歲月的生命軌跡,它卻隨著時間洪流,走入歷史,永不復返。我清晰的憶起多年前的初冬,彰化鄉間圳溝旁的鐵皮屋,屋內上百台的織帶機以二手的命運,不到新機十分之一的價格,被遠方來的外國買主裝入貨櫃出洋去。賣主頓時空蕩的廠房,孤伶伶地躺著曾經風光過的樣品,樣品攤在手心,是設計精美的各式樣織帶。我問賣主下一步,黃昏市場賣滷味代替了美麗織帶的製造商,聽了心裡猛然一陣收縮,便是聲聲嘆息了。那時,二手織帶機是我鏤刻在心的惆悵與失落,事隔多年,電影中織帶機的影像,在我眼裡瞬間變得巨大起來,我的眼眶一陣海潮升起。原來,台灣民生產業的歷史,我與女主角愛琳,曾經緊密的重疊過。
電影的鏡頭與我心底的鏡頭,再一次兩相靜靜對望。音樂,無國界,也是人類共通的語言。一把小提琴,是貫穿整個電影的中心。當琴音的旋律緩緩地盪出,人群中的紛爭、暴戾,慢慢地散開去,人與人的肩膀更靠近了。
為生活奔波打結的人,通常在藝術殿堂如音樂、繪畫、文學等面前,顯得卑微,殿堂之高,可望而不可及,不敢奢想登躍,但是不表示不去夢想。因此,愛琳的一把小提琴,象徵人人有夢想,夢想的火把一點燃,燃燒起追求的熊熊烈火。以她底層的生活環境,學習小提琴的音樂之路,緣由一個荒誕不經的意外,一路走得坎坎坷坷。但是,最後她的小提琴,讓她成為俠義的化身,對照她阿爸直至晚年仍孤注一擲的要遠赴日本習畫,以及計程車司機為愛琳出口氣對富少的重重一拳,所有情節的鋪陳,匯集到最後一呈現出高潮。那鏡頭,彷彿是長途跋涉著人生的道路,面臨的一刻,卯足了勇氣,放手一搏,吶喊出最深沉的一聲,這聲響源自深谷裡、懸崖邊。這一聲,正如林靖傑導演要傳遞的理念:再怎麼廢的人生,都要奮力開出一朵花。
每個畫面背後要傳遞的理念,彷彿我都能了然於心,突然間,有種發現,一直擁抱不成熟的文字路上,仿若與知音不期而遇。影片的尾聲,長串的文字無聲地、慢慢地推上畫面,其中幾個字「把此片獻給我的父親與高雄這塊土地」深烙我腦海中。我隱約明白,一個藝術創作者,儘管過去得過多少掌聲,如果沒有回歸故鄉、與故鄉做連結,終究他的心靈是空的、不圓滿的。因此,容我大膽結論林靖傑導演用鏡頭書寫他的家鄉、甚至可說是他部分的自傳體。
林靖傑導演期許他的創作能延伸這樣的感受:你的愛人,你的家人,你關心的人,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事物,都是你的愛琳娜。我想他是做到了。
噢!愛琳娜。一部好看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