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一位已過中年，卻是風韻猶存的婦女，溜著狗，從窗前的一頭，慢慢消失在另一頭。她是機車行的老闆娘，想當然爾，她的先生就是老闆。他們的店面就在自家的一樓，靠巷尾的路口，那是老闆夫婦倆打拚一輩子後的具體成果；另外一項也是他們的心血結晶，他們唯一的寶貝兒子。「可惜是個大舌頭，說話時總是口齒不清」東郭這麼說。
東郭是個少見的複姓，也是我對老公的暱稱，外人稱他是郭先生。東郭曾經向我解釋他們姓氏的由來，我聽過就忘了，只記得後來的「簡稱」是因為戰亂，戶政事務員謄錄錯誤的結果。所以，這麼數十年下來我也成了郭太太，還好我仍有一份工作，不然只怕連自己的姓名都忘了。
「不過，我看他還是蠻乖的，平常都會幫忙看店。」我在客廳，望著新聞裡各家電視台一再重複的畫面，向廚房裡喊說。
「是哦，不過還有另外一樣，讀書很不靈光，不然曹老闆也不會那麼苦惱。」東郭中氣不足的聲音勉強穿透新聞播報的音牆。
「不是我愛說，你總是只看見別人的缺點。書讀得好又有什麼用，到頭來在家啃老又有什麼用。」事實上，有個基本的學歷還是很重要的，不過我就是愛抬槓，又有什麼辦法呢，有時拴不住思緒，到終仍得依靠東郭才能把我的話題抓回來。不過這次我沒忘記原來的重點：「曹老闆有什麼好煩的？」
東郭將最後一盤炒芥藍端到電視前的長几桌上，坐進藤椅裡說：「自從老曹身體不好以後，他的太太就開始擔心以後店裡的生意要怎麼辦？」
依照我們家的慣例，東郭負責買菜煮飯，我處理其他善後的工作，本來還有小智可以來分攤，可是自從他到法國學習甜點烘焙以後，我再沒有可以支使的人力了。我盛了七分滿的白米飯，分別擺置我們面前，轉頭問東郭：「他們那個兒子修車的技術不是不錯嗎？」
「你這個人，也不動腦想想，我們這附近有多少間機車行，競爭有多激烈？」東郭放下手中的搖控器，自以為是地說，「你看，早市旁邊不是又開了一間新車行？每次經過那家店的門口，總是看見一群年輕人，說是組成了一個車隊，每個人的車子都改裝成怪模怪樣，車身還貼得亂七八糟，雖然李太太的兒子說，那個車隊算是正派經營，不過我還是覺得怪怪地。」
李太太的先生是木作裝潢師傅，一家四口人住在另一邊的路口，巷子裡還擁有一棟透天厝，隔成小間租給附近的大學生，經濟很寬裕。她那兩個兒子很有教養，見了鄰居總是叔叔阿姨掛在嘴上，所以我有些納悶，於是問：「他怎麼知道，那個車隊正不正派？」
「他也在玩車隊，你不知道嗎？他說，有一次他的車子壞了，故意牽去那裡修理，跟那裡的人聊了一會兒，感覺還不錯，零件的價格也很實在。」
「他的摩托車不是在向曹老闆買的，怎麼還去找別人維修，讓曹老闆知道，不怕到時候不好意思？」
「所以，曹老闆的太太才會那麼擔心，」東郭放下筷子，舀了一碗湯以後才說：「過路客抓不到，老主顧又不斷流失，生意難做啊。她還擔心，兒子娶不到老婆，以後孤單一個人，沒人作伴，想找個外配，又怕兒子太老實，被欺負，…」
東郭喜歡碎碎唸，有時候會沒完沒了，所以我趕緊插話：「他兒子現在沒女朋友嗎？」
「聽老闆娘的口氣，應該是沒有。她很感慨，現在的女孩子啊，誰想嫁個黑手，像她那樣傻，一輩子守一個家，守一個黑不拉嘰的店？更何況她那個兒子…」
噫，不對，輪到我放下碗筷，瞪著東郭問：「你不是去找曹老闆的嗎，怎麼聽來聽去都是老闆娘在說話？」
東郭轉頭望我一眼，若無其事地說：「你又怎麼啦？前兩天有空，想到很久沒看到曹老闆在看店，又正好看見他們夫婦倆騎車經過我們樓下，所以才晃過去，慰問一下；結果是曹老闆剛洗腎完，已經上樓休息。那天，她兒子在看店，還有一個年輕人，我到的時候，他們兩人正好在門口，用手機在往天上拍，說是少見的奇景，沒下雨還出現彩虹。」
「那個年輕人是不是中等身材，有點胖，還戴一副眼鏡？」
「大概是吧，我沒注意。不過，聊到攝影時他倒是相當臭屁，還將存到手機裡的照片滑給我看，直到老闆娘吩咐他兒子到自助餐街買晚餐，他們才一起離開。現在的年輕人啊，就是光長一張嘴，只會說，也不曉得能不能做點事？」
那位年輕人，我經過曹老闆的店門時見過幾次，有點印象，也有點好奇，所以沒有理會東郭莫名其妙的憤慨，反而追問：「那位年輕人在店裡做些什麼？」
「不知道，大概就是無所事事，聊聊天吧。不過，倒是看得出來，他和曹老闆的兒子是好朋友，常常聽他『窺』他，老闆娘就在旁邊，好像也沒什麼顧忌。對比之下，那個兒子看起來就老實多了，被取笑了，也不會回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說話不靈光的關係？那個老闆娘也真是的，也不知道有時候是該維護一下自己的兒子，光會杵在那裡傻笑，什麼都不會做。」
我知道，經過這麼些年，老闆娘已經學會一些換換黑油的簡單工作，所以也不是閒閒沒事。但是我實在受不了東郭沒完沒了的嘮叨，於是切回主題：「他們店裡沒別的顧客了嗎？」
東郭用很奇怪的眼神望我一眼後才又接著說：「你剛剛都沒在聽嗎，他們現在的生意很差，能留住熟客就偷笑了。對了，她倒是又說了，以前曹老闆身體健康的時候還指望，等兒子可以接手，她們夫妻可以出國去看看，現在大概也不必想了。眼見店裡的生意越來越差，她還說，看看我這個老鄰居，是不是可以幫忙拿個主意？唉，她這個人就是少個心眼。」
東郭最後的一段話，我當成沒聽見，起身收拾剩菜和碗盤，留他一人，獨自去面對那些爛新聞。
多數人喜歡烹飪，不愛洗碗，我卻是那少數的人。我喜歡將一個個髒碗盤浸入摻有洗碗精的溫水，為它們洗浴，就像早年一切似乎都才剛開始，為小愛和小智洗澡時的情景，曾幾何時，他們的翅膀都已經長硬，飛出國了。
我和小愛比較不親，因為她離家最早，國中畢業後就因不適應當時的教育環境，到了美國，依靠我的大姊，就此落地生根，如今也有了穩定的男友，過兩年只怕就要嫁了吧。至於小智，他總有自己的想法，不曾讓我操過心，有人說，有個粗枝大葉的媽媽，小孩子比較容易習得獨立和堅強，或許這個說法還是有些道理。
我將乾淨的碗盤一個個豎直，放進烘碗機時，想起屋頂已經曬乾的衣服，於是提起洗衣籃，提腳上樓時，隱約聽見客廳裡傳來韓劇的口白。
這一天，風大，因為東郭沒夾緊衣物，一件被單竟然吹落地面。就在彎腰撿拾時，視線越過女兒牆，直直通透幾個街區的屋際線，落在那棟高樓。一度，城市裡競蓋高層大樓，才剛完工一棟42層的大樓，立即又被眼前50層的大樓取代，一躍而成市區的指標建築，才過一年，第一高樓的寶座又讓給另一棟更高85層的大樓；這些大樓的命運多舛，原始起造的業主已經易手，而今也已經沒落。
有個週末，難得前一晚沒有輪值大夜班，我跟著東郭上傳統菜市，不意看見肉攤上懸吊著一大塊豬肉，我問老闆多重，只見他瞄了一眼，就說是15斤。望著那塊油脂肌肉層層堆疊的五花肉，想像當他長在自己的肚腹、臂膀、大腿、或是身體其他部份的模樣，我不禁昇起一股噁心的感覺。有一次，東郭從他的梳子掐出一把頭髮時，我還取笑他好一陣子，「真是現世報。」我低聲咒罵。
準備下樓時，一抬頭正好見到一架飛機越過那棟50層樓，只見那樓頂四周的紅色警示燈一閃一閃，感覺像是人的心跳或是脈搏，忍不住心底昇起一個疑問，不知道那天那些紅燈會不會就此滅了，不再跳動？
想到這裡，我才意識到比較實際，有待解決的事情。待會兒記得要和東郭商量，天熱時擠出年假，到美國二哥那裡，看看父親，順道讓小愛和小智飛過來，大家聚一聚，或許還可以去迪士尼樂園玩玩。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和那些一直都不喜歡的卡通人物拍張合照。
這晚躺在床上時，一直睡不著，想著，究竟我們住在這條巷子裡有多久了呢？推一推已經瞇眼的東郭，他只是含糊地說：「不清楚，大概幾十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