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書
暮春!遲來的春雷,來時訇然霹靂,去時餘韻杳渺,支離破碎的昨夜殘夢,像被綁架支解過的靈魂,迷離中似乎喪失了魂魄。微曦的曙色,窗外層層雲靄冪幕,不知是不是預兆梨花帶雨的時節悄悄來報到,慵懶的蜷縮床上,等待天明又盼望不要那麼快天明!
滴滴答答!隔壁鐵皮屋滑落的雨水像惡作劇的頑童故意敲擊鍋盆發出不規則的聲音,壞了清夢,又似乎刻意挑逗忍耐的極限,不堪其擾卻又莫可奈何之餘,算了,就當做被一場莫明的狎弄或戲甩吧!轉念後的倦寐,彷彿重新返回禪定般空明的境界。
春花秋月等閒過,日子無聲恰如逝川。母親,您離開後的第十五個年頭了,當我不再年輕且白了少年頭,夜闌寂靜時才能順著回憶的小溪,回溯流水似的時光,從那年您辭世開始,一直走回少年與童年。
母親,曲曲折折的鄉間小徑,像命運棋盤縱橫,更近似坎坷。您肩上挑著超過身體負荷,從阿兵哥營區回收的廚餘,拖著孱弱的步履,在夕陽拉長身影的黃昏,引領著我穿梭在阡陌間走向回家的小路,遠遠的在村子外就可以眺望到家家戶戶煙囪裊裊浮騰的炊煙,您說那是一隻直竄天空的飛龍,我也帶著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跟隨那隻龍奔向無邊無際的天空。
一路上您粗重的喘息,疲憊的身體勉力再往前儘量多撐幾步也好,仿佛不甘心腳步停歇就此放棄,近乎頑固的一場心理與生理對抗的拔河。偶爾,真的累了!需要停靠在路邊稍作歇息,再繼續未完的路。
偶爾,塗滿迷彩的軍方大卡車上頭那支大煙囪呼嘯而過,對著您對著我狠狠吐出滿臉的黑煙,嗆得母子倆灰頭土臉,像對貧窮投以輕蔑的嘲弄!您揩去臉上的汗水,墨漬順著汗水滴下,您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背後是否藏著無言的悲哀,或者已習慣認命在這樣環境的夾縫中求生存,貧窮令人麻痺了遭遇的苦痛吧!我安靜地跟在後面,其實猶未識生活的困窘滋味。
母親,或者您以為我是貼心的小孩,陪著您走過一段又一段蜿蜒的上坡和下坡,走過一趟又一趟來來回回挑廚餘的工作,誰能明白在孩童小小的世界,竟夾帶點小小邪惡的念頭,貼心的表象以外其實暗藏幾分貪圖阿兵哥營區裡殘餚的美味,那年代,生理飢餓是種病,關於美味溫飽的誘惑充滿遐思,和現代人的心理飢餓是同樣的道理,貪婪無境,怎麼填也填不飽。
洗衣店的開張,賦予我有生以來興奮的感受,滿坑滿谷的軍服代表生活的轉機,這年我九歲。
「快潔-洗衣店」大姊的店,我們家的店。從此黑膠唱片、電唱機、電熨斗;流行音樂從鳳飛飛、鄧麗君、甄妮、陳芬蘭、青山、余天、萬沙浪……等等歌手的歌聲終日繚繞,羼雜熨燙衣服騰升的水蒸氣,空氣中飄盪著迷離的氤氳,既幸福又虛榮,原來單調的日子注入繽紛的調色盤,新的元素無端的虛無迷幻起來,每天上學下學的腳步輕快了,渾不知堆積如山充滿男人汗臭味的軍服堆裡,其實是用大姊的青春年華與粗糙雙手交換而來的血汗錢,那雙長滿硬繭-瘦骨嶙峋的手,連接不到十七歲年齡應有的飛揚青春,滿滿是生活摧殘後的滄桑,彷彿訴說著一個少女短暫一生的委屈,許多年後我終於明白。
撇開往後的家庭變故不談,洗衣店的正式營業,帶給了家裡有著小康家庭的不一樣的感受,也改善了拮据的經濟壓力,命運總是這樣隨興而任性,不會事先預告下一集的劇情,有時選擇在山窮水盡時突然憐憫的給個絕處逢生,有時則豪不客氣的把你從幸福的雲端粗魯的拉扯下來,殘殘的迎頭就給你來個五雷轟頂。
我喜歡耽在洗衣店裡消磨時光,看大姊忙碌的剪裁、修改、熨燙軍服,阿兵哥進進出出的送取衣物,氣氛顯得熱鬧。我最樂意的一項工作是下課後幫忙從眾多待洗的軍服堆裡把衣褲的口袋翻索一遍,目的是怕阿兵哥送洗時忘記拿出的證件之類的物品弄潮了,毀損了!另外一個不可以說出的秘密是從中搜刮出驚喜的零錢銅板,屬於附帶的福利,積少成多,豐腴了之前罕有的零用錢。生活的零用錢有了著落,學校附近的雜貨店販賣的抽抽樂、包子、形形色色的零食……等,成了最喜歡光顧的地方,那年頭,無疑是一項奢侈的渴望,頗能療癒物資匱乏的創傷,突然夢想成真、實現了!內心裡泛起一種無以倫比的暴發戶式滿足。
「貧賤夫妻百事哀」古今皆然,洗衣店開張之前,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仰賴父親碾米廠攢來微薄的不能再微薄的薪水,當然養不飽一家八口,農作是另外一項貼補來源,只是種植的蔬菜,一年也難得賣上幾次好價錢,菜價好時菜販免不了削你一口,好不容易盼望到豐收,由於季節性的供過於求又得經菜販挑三揀四看他臉色買不買帳,穀賤傷農,代表弱勢農夫的無奈!而父親日以繼夜的操勞,原本暴躁的性情在幾杯黃湯下肚後,像座活火山是我們共同的夢魘,很不忍把往事翻到這一幕,驀然回首,總帶著淚眼婆娑的悽愴,情緒似乎瞬間決堤-……
春雨綿綿的時節,望著一畦畦泡在水裡泡爛的疏菜,心情有種被人狠狠重搥一拳壓抑的沉悶,這口飯真的靠老天賞臉。依然艱困的生存條件,依然入不敷出的經濟狀況,然而仍不得不如此地在隙罅中掙扎,活著就有希望,延續「努力事春耕」的精神,苦著點日子勉強可以捱下去,家是內心深處的依戀,縱然那是遇雨到處漏水的家,需要許多鍋盆瓢派上用場才能勉強住人的蓬戶甕牖,卻是風雨飄搖中一處棲息的窩,母親更是孩子們的寄託,父親的暴衝性格雖然讓人畏懼,撇開這點,其實為了扛起生活的重擔,日夜拖磨也算難為了他。
有時我還蠻懷念地瓜拌煮番薯糊的香甜滋味,至少,靠著「地瓜」這項雜食可以填補白米不足的窘境,維繫三餐正常與著落,算是老天賞賜的憐憫,好似關掉一扇門之後又替我們開啟另一扇慈悲的窗,讓我們還能看見未來,似乎黑暗中預留一道曙光,找到出口。
好不容易改善的生活才維繫短短幾年,命運好喜歡捉弄人,尤其是在社會底層苦苦掙扎的邊緣人。一段過不去的情關結束的一顆雙十年華的生命,當大姊的遺體從冰冷的湖底打撈上岸,從那一刻開始,日子似乎宣告得再度崩塌回到之前的情況,一家人又陷入愁雲慘霧的陰霾。洗衣店打烊了,主人離棄後的唱機冷清了,我的口袋恢復阮囊羞澀的窘態,看著學校旁孩子們下課後依然趨之若鶩-門庭若市的雜貨店,我只能羨慕的在店門外探頭徘徊,抽抽樂、包子與五花八門的各式零食,與我已是無緣了,剩下望梅止渴嚥嚥口水的空思夢想。一顆花樣年華的生命殞落了,許多美好的開端瞬間也通通跟著殞落埋葬進土裡,原來從雲端掉落地獄就是那麼回事,唉!
潺潺溪流,蜿蜒流過村子外沿,上游來自島的最高峰-太武山麓,一路途經陽明湖順流而下,注入映碧潭後再以娉婷的身影迤邐過山外溪,最後匯入太湖,窄窄的河道兩岸樹木蓊鬱包覆,流水經年吟唱著輕快單純的音符,像一段不解憂愁的歲月。沿岸叢生的木麻黃,竹林,滿布溪流的布袋蓮,溪上溪下相映成一幅不可磨滅的美麗詩篇。湖,更是孕育村子生活重心的泉源,一年四季都有婦人在溪畔滌洗衣物,我們家的軍服也都拿來這裡搗洗。
潺潺溪流,也是童年玩伴回憶的發源,像母親河一般流經孩子們共同擁有的那段美好光陰,暑假夏天抓知了,枯水期則是撈捕淡水魚的好時節,在寒假。
一樣潺潺溪流,選擇用河葬結束生命的伊人,給予河水平添一層無言的哀傷,往後聽起來不再浮現如夢似幻的嫵媚詩篇,反而更像是一路嗚咽感嘆容顏易逝,生命瞬間開落的濃濃悲傷,是觸景生情的移情作用吧!如同長恨歌裡:「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的心境轉折。
母親,那打擊使您呼天搶地的鎮日哭泣,持續將近一年不止,您不只一次對著妹妹和我提及,躺在荒草淹沒的那坏黃土底下的大姊還存活著,您說伊人一縷幽魂入您夢中,活靈活現的入您夢中,幾次動起念頭呢喃著要刨墳來證明所言非虛,在您的世界裡,無法接受那從五、六歲開始就得分擔家務,從炊事、農忙,幫忙照拂年幼的弟妹……一一落在單薄的身軀,早熟且懂事的將生活遭受的辛酸委屈含淚默默吞進了肚裡,另一方面又倔強的不肯將心事輕易向人傾訴,我隱約記得當愛情悄悄降臨的時候,她羞澀又難掩竊喜的少女懷春模樣,又怎料到壓垮生命的最後一根稻草竟是自己的鍾愛。
母親,您那苦命的孩子,選擇青春正飛揚的時候,和我們告別,或許她真的是累了,厭倦萬丈紅塵望不到盡頭的重重磨難,愛或不愛,都狠狠的拋棄,不如歸去吧,而她真的永遠歸去了!留下早夭的年華,再回首還是難掩無限的惆悵與唏噓。大姊一生乖蹇的命運,借用「桂花巷」中的一段歌詞或能貼切的作註解:
想我一生的運命 親像風吹打斷線
隨風浮沈沒依偎 這山飄浪過彼山
一旦落土低頭看 只存枝骨身已爛
啊……只存枝骨身已爛
母親,您的面容在歲月的淘洗下留存在意象中的,變得斑剝漫漶,那些年,那些事,像擺盪的扉頁在時間的長河裡浮沉漂流。匆忙的滾滾紅塵裡,隨著您離開的日子漸遠,情感似乎並沒有因時間拉長而疏離變淡,是思念的臍帶填補了空間的距離吧!思念的累積譬如春草,遇雨而蔓延。
「大旱之望雲霓」!今晨的春雨適時滋潤引頸盼望雨水的乾旱土地,沒有雨的土地日日枯萎而缺乏生機,沒有思念的軀殼缺乏靈動,兩者權衡,不如讓思緒如飛的恣意淋一場滂沱的雨吧!夾帶萬頃琉璃的想念,又苦澀又淒美。
母親,當您已走完屬於您的里程,生命中的悲歡離合就讓它一併隨雲煙遠颺。人生的下一段蜿蜒的上坡和下坡,雖然少了您的陪伴,我並不孤單,帶著那段豐富的悲喜回憶繼續奔向下一個驛站,直到紅塵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