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中斷的父子對話﹕老父沒准我的假
約二十多年前,老父得了糖尿病的多尿症狀,他自己買成藥理道丸服用,卻不問他學醫的內科醫師兒子。後來陽明十字軍來金門抽血檢查,發現老父血糖高達300多,才知道原來是糖尿病。
父親年輕時,得了痛風,看了無數的中西醫師( 包括第一位在金門開業的陳炳昇內科醫師,他是國防醫學院畢業的名醫。台大李源德醫師在金門東堡當軍醫師時,想必也曾診療過。 )吃了無數的偏方,他卻不知道原來他的病是因為尿酸高所造成的痛風,一切是飲食惹的禍,簡單抽個血就知道了。
約十多年前,老父第一次忽然氣喘,無法躺平,夜咳,心中很是擔心,可能是「沉默心肌梗塞或心血管疾病。請內科同學好友吳醫師轉介台大高醫師做心導管檢查。果然是。這以後,老父一直規則在台大醫院及金門醫院間來來去去。他老嫌台大太遠,搭飛機來回,很不方便。一直希望可以在金門追蹤就好了。但是金門的心臟內科醫師很不穩定,一直換來換去,也沒有心導管室可以處理緊急狀況。
102年,第二次,老父又出現氣喘三日,無法平躺,我為了搶時間,不讓他看金門醫院的急診,直接到金門機場候補機位,逕赴台大急診室。後來,結論是主治醫師減低利尿劑劑量所造成的心臟衰竭。只要調整藥物的劑量,並不需要進行導管手術。
103年3月25日,第三次,老父又三日氣喘,無法躺平,夜咳不止。掛金門醫院的急診,並無證據是急性心肌梗塞,他不想住院觀察,只調整利尿劑量。他又要去參加金門東堡老家關帝廟的抓童乩儀式。這一次,氣喘的症狀並未改善。他又拒絕就醫,一心想去躺老宅大廳求死。
103年3月31日,好說歹說,送他來急診,確認急性心肌梗塞,轉加護病房,因金門沒有心導管室,隔日,103年4月1日,再轉台大進一步治療。此後,老父病情一路往下走,心肺功能恢復差。做了心血管繞道手術,仍無法恢後病前的水準。而且感染敗血休克不斷,又腎衰竭,必須血液透析治療。
好不容易,103年11月11日,病情穩定,申請軍機C130轉回金門醫院續治療。但又得敗血症休克,轉加護病房,雙足因血管阻塞壞死。
103年12月29日下午,在加護病房的他,心肺衰竭走了。此時,只有他信任的看護來自安徽的武小姐在他身旁。他的孩子們,他的太太都不在身邊。
病中的老父一直說,沒相信他學醫的二子、我所講的話,怎麼知道病情這麼的嚴重?如果早一點就醫,早一點處理,或許,心臟病情不會拖得這麼慘。但,我這學醫的兒子也沒能堅持住,我既是家屬,又是專業醫師,我可以撇清責任說:「充分尊重病人自主權,反正他也不想活,一心求死。」但我可曾全力分析過:及不及早就醫的利弊得失給老父,顯然是沒有。老父在生命的最後九個月,是不斷的在生死之間抉擇,並反復著。有時怪我們騙他,過度誇大治療效果,讓他生不如死。有時,又說為了兒孫的盼望,他不甘心,他要拚下去。
老父三次氣喘,這最關鍵的第三次,我沒堅持住我的醫療專業及身為兒子的直覺,沒力勸老父提早住院觀察治療,如果當時堅持住的話,老父一定不會拒絕我的請求,結局或許可以改觀。但我放棄了,讓沒有內科醫學常識的他自己作主,這也可算是放任老父一人面對病魔與死魔的催逼,身為醫者,我是問心有愧,終生有悔。以孔子的「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的標準而言,我是不孝之子。從世間的法律而言,我也沒善盡告知之義務,雖然,我不是他的主治醫師。
這一次,老父真的走了,我再也沒有機會跟他爭辯下去。更慘的是,他大去前一晚還不要我離開,但是他虛弱得沒力去抗議,生氣我不聽他的話。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卻去台北參加堂哥的喪禮,可他沒准我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