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井論
在中國文學史上,雜文向來沒有發展成某一時代特標獨立的體裁。Essay,這英文字通常被譯作散文、雜文,日本廚川白村則稱之為「隨筆」,顧名思義,無非意指隨興走筆的散文。精確點,是指純抒情之外、略偏向社會議題論述性質的散文。在唐弢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裡,則稱這一類文體為「雜感」。但一般議論性的文體,現代文學觀感,通常我們卻經常不把它當作散文,儘管唐宋兩朝之前,論述是散文裡的大宗。這樣,雜文身處的景境似乎有些尷尬。
這種景境下,為什麼仍然有人前仆後繼撰寫雜文呢?此殆有二因。而此二原因又是二而一的。夾敘夾議的文體,可呈洸洋肆意之詞,較不受拘束。莊周的文本或最足作為表徵。讀者、寫者兩皆痛快。試舉宋‧呂祖謙〈用人祀神〉一文為喻:「……一念之毒,流金礫石,一念之駛,奔電走霆。雖未以兵殺人,實以心殺人。雖未嘗用人以祭社之神,實用人以祭心之神也。」像這樣的文筆,上可調和鼎鼐,下可鍼砭時事。即如民初的魯迅,尤為典型。
眾所周知,魯迅係棄醫從文。他既以「上醫醫國」為己任,因而不管小說或散文,甚至書札,如他與日後成為自己妻子的許廣平二人往來書信,也都染著憂世忿俗色彩 (不信,請隨手翻翻他那冊《兩地書:慕情》,怎麼看,都不像情書,倒像是論戰或教育訓導文 )。這種色彩日漸浸潤,晚年越發牽引著他,竟使他集中心神,放棄創作,只願寫那「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議論性雜文。魯迅的雜感,最早見於1918年《新青年》的〈隨感錄〉。日後又在《國民新報副刊》、《語絲》、《莽原》、《猛進》等幾個報刊雜誌上不斷鼓吹倡導。
李福井的雜文幾番引魯迅為譬喻,這教人不能不把他們兩人聯想在一起。
金門文壇,寫雜文者不多,寫得精采的更少見。李福井側身新聞界,客觀條件使他的文筆偏向報導文學與雜文,主觀性格則使他寫下諸如《與心靈有約》、《以狗為師》這樣不吐不快、悲時諷世的文字。我們捨其報導文學,只就其文學性較高的雜文,如東晉孫綽評點西晉陸機之文那般:「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來品評金門這位優異的雜文作家。
李福井的雜文,雖染有魯迅的激越、悲憤,甚至偶有微微的腐儒氣息,但他顯然並不專門私淑魯迅一人。他是博採眾議的,其風格還可溯源至周作人、錢鍾書、豐子愷、寒爵,以及柏楊等等,可說博採而雜揉眾家,形成了他一種簡約、不動聲色的獨特曲筆。如〈動物法庭〉一文,以十二生肖諸動物之間的品性暗喻人不如豬狗。動物審判是對非人類的動物等進行的刑事審判。在歐洲,此類審判曾發生於十三至十八世紀間。不知李福井是否依此獲得靈感而虛構了這則故事?寒爵的雜文以社會正義為依歸,但筆鋒或反諷、或諷刺,而李福井分明是反諷、諷刺兼具的,卻隱隱然有著一份溫藹的人文性,這時就偏向了豐子愷了。這是他的雜文文風特色之一。
李福井的雜文雖每每從頭議論到尾,但都能輔以鮮明的意象及敘事,使其論述不流於枯索,可讀性及藝術性都很高。這是其特色二。
李歐梵說雜文或是一種最易於釋放情思的文體。但這樣的虛詞指涉用在李福井身上並不精確。我們應該這樣講:李福井的眼睛是一面鏡子,他藉著這鏡映,把金門人性格中某一部分的忿世嫉俗表現出來。忿世嫉俗一方面是反抗意識,一方面是自我斲傷的反噬力量;再另一層次,忿世嫉俗既是外在的,也是內在自我指陳之物 。〈以狗為師〉文中,他太太喜歡養狗,曾讓他憎惡。後來他接受了這隻狗師傅的話,「不是我養牠,是我養我自己。」職是,李福井的雜文便有了現實與人性之浮世繪的景境。這是他的雜文特色之三。
前面說李福井雜文的溯源之一,也把錢鍾書列入,現稍作修正,應該說李福井和錢鍾書之間是一種「接枝」的關係。錢鍾書是前清舉人、「江南才子」、著名史學家錢基博之子,自幼博覽群籍,他的雜文──收錄在《寫在人生邊上》(或題《人、獸、鬼》)裡各篇章,大多是小說體雜文,字數篇幅也未免太多太長,如其中的那篇〈貓〉竟長達近三萬言,這種雜文算是破格了。但錢的雜文,不管篇幅長短,都呈現一種廣博的氣勢,李福井的雜文,對於這種「廣博的氣勢」,只能算是「具體而微」了。但無疑的,李福井接收了錢鍾書那種愛旁徵博引、引經據典、愛吊書袋的習氣。然而,錢鍾書的深廣度雖超越他,於李福井卻是「利弊兼具」了,以「利」來講,他收斂了些錢鍾書那種很難掩抑的知識份子的睥睨神氣。
另,論者或以為錢鍾書辛辣的諷刺雜文有「破」有「立」。如他那篇〈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諷刺世人全無靈魂。李福井雜文應該說是以「破」為「立」的味道較濃厚些。此其雜文特色四。
以「啟蒙辯證法」、「否定辯證法」成名的阿多諾認為哲學不應該是自足的,而應該是批判的。世俗現實及其概念,或道德,其展現出的往往就是一種封固自足的體系哲學。李福井在其某些最好的雜文裡,對此有著懷疑及否定,力圖消解這份社會、歷史,及體系哲學的同一性。這是其雜文的特色五。
近王鼎鈞先生〈九十自述〉,說自己寫雜文,號稱短小精悍的八百字專欄,是「把一片一片落葉撿起來,沒有統一的精神面貌」,這是謙稱。然而李福井的雜文呢?我們認為李福井的雜文,至少抒情那一方面的精神面貌是統一的,殆無疑義。這是其雜文的特色六──話說回來,這種抒情的統一的精神面貌,對一個雜文家而言,或是雙面刃,但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前面雖說雜文這種文體在中國文學史上並無盛世,但歷代以降,其社會性、議論性的本質讓它始終在書寫、創作史上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文心雕龍》有〈雜文〉篇;清代李兆洛《駢體文鈔》將〈九錫文〉、〈餅說〉等諧隱之辭置於「雜文」;又將「設辭」的〈諷齊威王〉、「連珠」諸篇等總屬於「緣情託興之作」,並說:「戰國詼諧辨譎者流實肇厥端」;《後漢書.文苑傳》序錄作者之篇什,含有雜文者共四人,如稱趙壹著賦、頌、箴、誄、書、論及雜文十六篇,雜文都自成一歸類的;《文苑英華》亦將唐人無賦題的賦體文置於雜文類;南、北朝諸史,或以詩、賦、論、頌等之外者曰雜文;《搜神記》作者干寶於經學之外,另有《雜文集》之合輯;《舊唐書.禮儀志》更記載唐初至開元間的進士科除了試策還加考雜文;明代吳訥《文章辨體》所舉各體,除了問對、連珠之外,猶有雜著一體……。不厭其煩標舉史實,無非說明雜文這種體例之不絕如縷、可振斯文於不墜,我們萬萬不可小覷。尤其金門文壇從事雜文創作者寡,卓然成家者當更屬難能可貴。本選集特定睛、選錄李福井文本,俾激勵來者,並向其長年孜孜不倦於這種艱辛文體的耕耘略表敬意。另者,他曾題一文曰:「我選擇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路行走」表述其志業及心跡,讀之令人動容,亦附書於後,作為本文借光:
「寫文章介紹別人,比較容易;寫文章自剖,比較困難,因為要坦誠而深邃,先決條件要能認識自己。
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言簡而意賅,我,一位終身的新聞工作者,不僅要知人,也要自知。寫文章常以此自省,其實沒有那麼容易的,不過已養成一種職業性的習慣,很多文章就是這樣產生的,帶有一種冷峻針砭的社會性。
我人生的青春歲月,泅泳在台北的新聞大海之中;我人生的黃金歲月,貢獻給家鄉的土地,所以我把重新在金門工作的這段時間定位為『黃金九年』。回顧這些年頭一步一腳印,不管是文史寫書或者成立金門書院道藝學會,引進大師,舉辦講座,我對於家鄉這塊土地,希望可以無愧。
年輕時負笈華崗看到一副中堂:『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這是宋儒程顥〈秋日偶成〉其中的兩句;幾十年來不停的咀嚼,現在年紀大了,從社會的紛競中抽離,漸漸體悟它的涵意,寫文章如能進入這樣的人生境界,那是另外一個追求的目標。
人生,就是一個選擇的過程,美國詩人羅斯特〈未走之路〉的詩,哲思深沉而餘味無窮,無疑的也成為我人生的註腳;我此刻終於能領會:『我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行走,結果後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