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參加了一個由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舉辦的研習活動，其目的是在讓行政人員有一個學習生態旅遊及生物多樣性保育新觀念的機會，其中有堂課讓我印象十分深刻。一開始，講座彭國棟秘書先拿出了一小段樹枝，摘下枝上枯葉發給學員說：「人家說秀才人情薄如紙，今天我也沒別的，就這薄薄的幾片樹葉款待大家，請不要客氣，儘量用！」看到大家猶豫的表情，彭秘書率先拿起一片放入口中咀嚼了起來；接過了前排學員傳過來的樹葉，我有樣學樣地撕下一小片品嚐，「嗯！」當然沒有媽媽的味道，但就是那股熟悉的香味，「嗯！」不就是平時喝咖啡時，灑在上面的肉桂粉嗎？等到大家都嚐過後，彭秘書公佈答案，雖不中亦不遠矣！原來是「土肉桂」；然後，彭秘書切入主題：「大家不知道還記不記得這個味道，還記得小時候物資缺乏，根本少有糖果、餅乾，如果能買支肉桂根解解饞，就已經很快樂了；那一邊辛辣、一邊酸甜的特殊味道，至今難忘；而每次嚐到這辛辣的口感，就會讓我不禁回味起小時候的味道。」「所謂的生態旅遊，說簡單一點，就是在不破壞生態環境的先決條件下，由旅遊業者設計符合地區資源特色的套裝旅遊，讓受過訓練的當地居民當導遊，帶領遊客在自然環境裡進行遊憩活動，體驗小時候的味道，進而從自然裡學到生態的知識，……」
我很努力地想去揣摩肉桂根的味道，可是實在是金門少有土肉桂，也沒有「肉桂根」這種零嘴，所以儘管費盡力氣，我還是無法體會彭秘書他小時候的味道到底是怎樣的味道。可是，我小時候的味道我可清楚得很呢？！頂角番仔厝旁的番石榴、阿樂家前面水溝邊的枇杷及我家前面防空洞的桃子都是我小時候熟悉的味道，但是講到真正讓我小時候印象最深刻的味道，則非「紅梅消」莫屬了！
本地人習慣稱為「虎梅」或「虎梅刺」的紅梅消，是薔薇科懸鉤子屬的多年生落葉性蔓性灌木，枝條略呈木質化，密佈著逆刺，匍匐於地表上；葉為互生三出複葉，葉背生有細刺，葉緣有不規則的鋸齒；花為聚繖花序，頂生或腋生，淡紫紅色；聚合果球形，熟時呈紅黑色，可食。當草莓引進金門後，也有人把它稱為「野草莓」，而從它的特徵表現，就不難發現它為什麼會有如此的稱呼了。
紅梅消會讓我那麼地印象深刻，當然主要歸功於它那灩紅飽滿的果實；而它那紫紅色的繁花在盛夏一片綠油油的野地裡顯得那麼地出類拔萃，也是原因之一。放學後，才離開學校老師視野，原本整齊的學生路隊就會立時如炸了窩的蜜蜂，儘速地奔向那田野裡的簇簇濃綠；然後各自劃設一塊領域，埋首其中努力地採集其上的點點朱紅；好在隨便那裡的田埂、荒地，只要是向陽地，沒有高的植物遮掩，就無處不爬滿結實累累的虎梅，所以，從來我們也沒為了這些「領域」而吵吵鬧鬧！先塞了個滿嘴粗飽解饞後，再拔起一旁的狗尾草或白茅，用它們長而柔軟的花梗一串紅、一串黑、一串紅、一串黑將虎梅細心地串起來，幹什麼？方便帶走嘛！但當然不是學蔡順，紅的比較不甜，所以自己吃，黑的比較甜，留起來孝順父母；而是因為黑的已經熟透，即將過了「保存期限」，要適時地把它「處理」掉，而紅的，如果回去能找到個保特瓶或其他合適的小罐子，一層果子一層糖、一層果子一層糖，不久後，就可以有香甜可口的果汁可以喝了；但是，也只是如果，「雞舍裡那容的下過夜的蚯蚓」，所以，從來我也不曾嚐過「虎梅果汁」的味道！
也不知道是誰說的：「快樂的時光總是特別容易過的」，每每不知不覺太陽就下山了，待看到天色漸漸由黃泛黑，才猛然想起上學前媽交付下來的任務－－「先煮好飯在家裡等著」、「曬在外埕的衣服要記得收」，即使是立即拔腿狂奔回家，這時往往可以看到已經在田裡工作整天的媽，在廚房裡一邊昇火、一邊切菜、還得一邊注意飯是否熟了，臉色如同灶裡的火燄一般地陰晴不定，加上那時候家裡燒火用的是木柴，所以，有些時候晚餐前先加了一餐「竹筊魚」是免不了的！
忘了是初中那一年的夏天暑假（也或許是年年如此），天剛泛著魚肚白就被叫起，今天要趁早收割了第一砲旁邊那坵高粱。那時候我已經壯得跟頭小牛一樣，所以，除了小妹，按照分配每人要割定額的幾股高粱，先收割完的先回家休息。隨著太陽漸漸昇起，衣服濕了又濕，只是原本是露濕、而後被汗濕所取代；先是爸割好了，牽牛吃草去了；接著媽也割好了，先回家煮飯，順便叫妹一起回家幫忙；最後連哥都割好了分配的額度，還一度幫我割了起來，可一會兒熬不住武俠小說的呼喚，就棄我於不顧了！然後，在這人高的青紗帳裡，天地茫茫，仿佛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越割越急，越急越氣，好像家裡的人都不會體恤我（年紀小），都沒人要幫我，割著割著，身上又痛又癢，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不知哭了多久，身後的高粱田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嚇得我立即止住了哭聲，但這哭臉已叫爸給看在眼裡，他也沒說什麼，叫我先回去，自己留下來把剩下的高粱給割完了。
在家裡，已洗過澡的我懷著怔忪的心情等候父親回家吃午飯，通常沒有作好分內的工作，往往老爸是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的；但是這次爸進門後卻沒說什麼，只遞給我一個小紙包，就逕自去洗澡了。我打開那紙包一看，盡是拇指頭大小的虎梅，每一個都是那麼地鮮紅飽滿、晶瑩剔透，仿佛就像是一粒粒的紅寶石；天曉得在這烤得出油的大太陽底下要耗多少時間才能摘到這麼多的虎梅，更遑論還得注意不要被它那滿身逆刺給刺傷了！
養兒方知父母恩！有些東西，是不曾為人父母的人所無法理解的。在歷經了多少次被女兒哭聲驚醒、咳聲擔心得不成眠的日子後，我才能稍稍體會父親當時的心情，那時候，他一定在為自己不能提供給子女好的生活環境而自責！我相信，如果可以，他一定願意像那紅梅消一般，即便是在貧瘠乾涸的土地上，也要用自己的身軀，接受太陽無情的洗禮，用心血將陽光煉化成養分，供養成鮮紅的果實，讓子女能順利成長茁壯；而事實上，他也這樣地做了。所以，那一口仿佛參雜著一絲汗水鹹味的虎梅的甜，讓我迄今不能稍忘！若說什麼是我小時候的味道，我想再沒有比紅梅消更雋永的味道了！
在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後，女兒嘟嚷了幾聲又繼續睡去，卻注定被驚醒的我又是一個難眠的夜。輾轉反側間，我驀地又想起了彭秘書所引發的話題；最近常陪著女兒四處溜躂，剛學會走路的她此時超愛走路的，常常不覺地就走出村落外，卻驚覺，周遭的野地裡似乎少見了紅梅消這熟悉的身影，或許是環境變遷所造成的變化，抑或是「銀膠菊」、「豬草」這些外來種的強勢入侵，讓紅梅消再無立足之地！其實我覺得，像紅梅消這種已長期和本地生物共同演化，且具觀花、觀果功能的植物，除了要好好呵護，更要加強推廣種植，若可以之取代蟛蜞菊等地被，除可避免生態入侵的危機，並可讓我們以優美、質樸且具本地風味的景觀訴求，帶動本地的生態旅遊活動！最主要的，我真的希望在野地裡還能隨時看到這熟悉的身影，讓我小時候的味道也能成為我女兒小時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