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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現代小說作家選】陳慶瀚論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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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說的鼻祖是有「科學之光」美譽的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英國散文作家、法學家、哲學家、政治家、科學家)於1604年寫成,其去世後一年,即1627年出版,寫傳說中沉沒於大西洋的亞特蘭提斯島的幻想遊記。亞特蘭提斯已成為一個母題(Motif),上承希臘柏拉圖《理想國》,下開瑪麗·雪萊(她在1818年發表的《科學怪人》被許多評論家和愛好者「追認」為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說)及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1864《地心歷險記》)、1866《從地球到月球》和1873《海底兩萬里》)。
在西方,到了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科幻小說已成熟為一個穩定的文學文類,尤其在美國,形成了科幻小說的「黃金年代」,儘管有人犀利地稱這黃金年代只有十二歲,但卻正也反映出科幻小說的方興未艾。
在中國敲響科幻第一聲鑼鼓的是梁啟超。20世紀初,他於1903年用文言文翻譯了凡爾納的《十五小豪傑》,魯迅也將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大炮俱樂部》和《地心歷險記》,用文言文的體例由日文翻譯成中文。他將這兩部小說改編成章回本。魯迅翻譯了很多威爾斯和凡爾納的經典小說,並在他的雜文中提倡科幻小說。中國最早的原創科幻小說是1904年發表的《月球殖民地小說》,作者筆名「荒江釣叟」,以及中國最早的純文學刊物《小說林》的創辦人徐念慈於1905年創作的科幻小說《新法螺先生譚》。此外,老舍也創作過一本名為《貓城記》的具有科幻色彩的小說。
在金門文壇,陳慶瀚是個異數,在其科學學術生涯中,陸陸續續從事科幻小說及科幻詩的創作,或者說,他的文學創作是和其科學學術訓練二者互為表裡的。亦即其科技與人文的對蹠。是的,科技/人文在其科幻文本裡,二者之間展開辯證性的對話,這些對話時有失焦、破綻、甚至矛盾,但終究仍無礙於其論述及其風格具體而微的型塑。我們且就選錄於本選集的這篇〈柯氏信息結構一百年〉來略作分析,讀者或可依此略窺其堂奧。
分析這篇曾入圍中國時報科幻小說獎的〈柯氏信息結構一百年〉之前,我們必須先有一個體認,即基本上,陳慶瀚偏向於是一位客觀實在論者,可是他身上所秉承的人文性卻不時提醒、困惑、甚至干擾著他。當然,這種困惑及干擾,不管對科學、對文學,或都竟非壞事,對科學來說,人文性可以拓展、豐富科學領域。( 如美國物理學教授卡普拉,寫了一本《物理學之道--現代物理學和東方神秘主義》,補充了量子力學巨擘波爾的思想體系,把古代印度奧義書的思想也一併納進來,指出深受辯證邏輯學影響的蓋爾曼其強子結構假說就是出自印度的「八正道」的啟發。) 而對文學來說,本身並不必然展現真理,主要的卻是表現一種抒情、一種人性的姿態。即如其另一篇科幻短篇小說〈戰事〉,故事敘述人類追殺其自創的機器人AS-53,機器人和人類的角色在小說裡互相交叉,猶如法朗士的〈泰綺思〉,聖僧和妓女兩條線交叉了一樣──聖僧墮落,而妓女卻獲得救贖、升了天──人類(生化人)背叛了自己,而機器人卻反過來維護原本屬於人類的諸多本質──「人類生命型態的每一條DNA、每一種情緒和每一個價值」。陳慶瀚給予這短篇的題旨,正是惠理斯 (Allen Wheelis)在〈知識的相對性〉一文裡所明喻的:「人現在不能──將來也不能──單憑科學方法的麵包過活。他必須面對生與死,面對愛情、殘忍與絕望。」小說中他用兩條線交叉、角色互換這種敘事結構,試圖鋪陳出諷喻。只是,故事情節稍嫌簡短,營造的效果未免打了折扣,以致前面我們所說的那種「抒情、人性的姿態」減損不少力道及美感。
這是作為一個作家與科學家雙重身分的陳慶瀚所亟需克服的。
〈柯氏信息結構一百年〉全文長達一萬一千多字,但故事情節和要傳達的訊息,其實並不複雜。柯氏提出一個傳遞和儲存信息新模式的理論──〈信息結構:關於意識與時間的一些想法〉,震驚了科學界。應用信息媒素的產品開發成功了,諸多「感應機器」也隨著開發上市。
這篇小說的敘事結構是:先給予正面評價,再質疑,即先「正」,再「反」,呈現了一種黑格爾的絕對辯證法。
故事中,有所謂「文明重整計劃」,「目的是建立社會的新秩序。一群被後世稱為「文明拯救者」的科學家將改良後的信息網路移植到原國家中央電腦上,並且連接世界最大型的電腦,成為中央決策機器,決策機器可隨時接收來自全球數十萬名學者專家的信息感覺,根據其強大的計算能力,分析得到「最佳決策」,並將此決策立即傳送到世界上每一角落的「地方行政機器」執行,每一部行政機器管轄有上百種自動事務機器,譬如:運輸機器、食品機器、工程機器、自然災害預測機器等等。」這是「正」的一步。
然而接下來,「世界各地的公司機關主多半購買了簡便型感覺機器,用以考核員工的忠誠,夫妻情侶甚至親友彼此都以感覺機器來監控對方的意念和行為,開始有人發現情況不對,他們感到焦慮、恐慌、不知如何生活、與人相處,許多人均覺得自己被人剝光衣物暴露在眾人面前一般羞恥。」「很多人因為找不到信仰和生活的目的而發瘋;更多人殺死他身邊的人而後自殺,最後把絕望、悲哀的信息媒素全部留在感覺機器中。一位聯合國經濟顧問憂心忡忡指出:「『我們現在所關心的,已經不是全球經濟是否會崩潰,現在更嚴重的課題是:人類文明是否會解體。』」這是「反」的一步。
到這裡,這篇小說的題旨,可不也跟前面那篇〈戰事〉一樣,我們又可把惠理斯〈知識的相對性〉裡那段話再拿出來說一遍:「人現在不能──將來也不能──單憑科學方法的麵包過活。他必須面對生與死,面對愛情、殘忍與絕望。」?
可見,陳慶瀚文學作品的確有其一貫的主題與思考。
那「正」「反」之後的「合」呢?在外界對柯式給予好壞兼具的評價後,柯式的自剖算是一種「合」:「它更為我們維護了最珍貴的事物免受摧毀,那就是真理和人性,所有愚昧、虛偽、兇暴和不仁義都在新文明門口被擋架了,人們終於學到了理性、感性和道德;在新文明裡,人們適切的使用事務機器,並且將時間和精神用以建築更高的文明和滿足自己;新文明裡沒有政府國家,沒有義務責任,人們靠瞭解和寬宏來交流,人們直接由道德獲得美的體驗,而不再透過扭曲的語言。」
其實,文學作品是不需要如卡爾‧波普的「可證偽性」的,科幻小說亦然,科幻是附屬,小說文學是主體,文學要不在表現邏輯及真理,要在表現人性的千姿萬態。這種姿態時而隱幽,時而直白,都無不可,前提是它必須以文學性表露之,這所謂的文學性何止千萬?但有一個檢驗法則,這篇作品能不能給人一種感動力?感動力是一種暗流,所有涓涓細流匯聚成洶湧大水。在〈柯氏信息結構一百年〉裡,科學與人文的扞格在小說敘事結構裡並沒有足夠的互動,譬如對「事務機器」的評價來回在正負兩端,而兩端都沒有足夠感染力的情節來表現,藉以形成力量。讀者也因此感到困惑,我們看不出敘事者真正想傳達的意圖及價值,好像首尾兩端。
這篇小說裡主人翁柯氏的藝術表現的客觀性未能完全具現。所謂「藝術表現的客觀性」,黑格爾的《美學》一書講得最好,藝術的客觀性是指通過心靈的活動,把自在自為理性的東西從內在世界揭發出來,藝術家用以掌握對象的,是其深刻的內心生活,只是,他必須藉由外在事物,把自己反映出來。黑格爾在「真正客觀性」這小節下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他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凡是只留在內心裡的就還不是他。」
直言之,作為一個作家身分的陳慶瀚,在這裡表達得仍嫌不足。那是作為書寫者陳慶瀚的責任。
但,或者也是讀者我們的責任。
一個關於畢卡索的故事。據說有一次畢卡索為某女子畫其肖像。畫完後,旁人和她都說畫得不像。畢卡索鄭重地對女子說:「那妳必須努力跟她(指畫中人)相像呀!」。假如陳慶瀚文本書寫人類某種內心的隱衷及渴望,那麼,他那「未能藉由外在事物及現象的投射而表現出吾人內在心靈活動」的「闕如」,或竟也是我們這些讀者的職責,我們應努力如何「像」〈柯氏信息結構一百年〉裡的那一位為理想而奮鬥的孤獨勇士柯氏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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