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遠眺
山,名曰「龜山」,象其形。側望,山的翦影像是正在低首飲水的一頭神龜。水,來自一個池潭,面廣42公頃,恰恰位在龜首的吻部。傳說,古早時潭水遍生蓮花,因此命名「蓮池潭」,不過現今池裡的花已經不多,倒是添了水陸兩用車和機器滑水的休閒設施。就算平時,一般的上班工作日,蓮潭四周的遊人依舊穿梭如織,因為很多觀光客慕名而來。但是這樣的人潮無關乎,就是緊臨水邊的龜山,即便假日,連在地人都喜歡出遊的日子,登山的訪客一個下午數下來,差不多也就是五六位而已。
山不高,官方的資料是63或是64公尺,換算過來大約是20樓層的高度,就算擺到市中心,也會立即給42,50,甚或85樓層高的摩天大樓給比了下去。不過因為座落市區的北郊,因此相對於周遭,由海岸延伸過來的平原地形,雖然不高,軍事上仍有制高的優勢。一般成年人,山南山北以散步速度,縱走一回概算30分鐘的時間。
小山的走勢傾斜,由西南,斜斜走向東北的方向;接續切行海岸的「柴山」,以及柴山的餘緒「蛇山」,居中,銜接東北方的「半屏山」。現今,部份的柴山和蛇山仍屬軍事管制區,因此遊客難以一窺全貌;一度,龜山也是生人勿近,只有居住附近的小孩子們才能偷溜上山,將它當成秘密基地的遊樂場。
小山的制高點座落略偏西北側的砲台碉堡上,可以遠眺古稱「黑水溝」的台灣海峽,並且俯瞰前方海灣圍就的左營軍港。軍港的所在處,正是古時先民渡海時的口岸,昔稱「萬丹港」。萬丹港本為貿易商港,因為上游河沙淤積,縮為內海,因此一變而成養殖魚塭的外傘頂洲,以及附近居民的近海漁港。後來日本人疏清沈沙,遷出該地原來的居民,擴建為軍港。日本人離開後,國民政府延續原先軍港的規模,變成包含廣大眷村的海軍基地。如今,因為部份的眷村已經拆除,如果由山南配水池的登山口往遠方眺望,可見一大片,村子拆除後露出的黃土地,間雜少數仍在死守的釘子戶,迥異於往昔仄狹的眷村景象。
砲台碉堡的前方是一道袋形的矮牆。站立袋底的牆上,視野剎時開拓起來,山腳下左營市街的景觀可以盡收眼前,不過影像卻是搖晃,因為矮牆幾乎緊挨山崖,視線直探山下叢生的雜樹和野草,因此雙腿多少有些抖動。於是,再度遠眺極遠方。最先出現的畫面是,海岸線後方模糊的綠樹屏障,接著是兩簇十幾樓層高的建築,拔高矗立在老舊擁擠的聚落間。聚落的街巷矮房縱橫交錯,像是毫無章法,沒有出路的迷宮,幾乎盤據全部的眼野,最後像個布袋一樣束緊到山腳下,舊城牆的北城門上。
舊城牆使用的建材主要來自,海岸那邊搬運來的咾咕石,經不得三百多年來的人事更迭,老了。城門外,古早時曾是最熱鬧的街市,聽說所有南北的商販都曾集中此地擺攤,所以他們在城門口的大路邊上蓋了一間雅緻的小土地公廟,名喚「鎮福祠」,用來庇佑地方。小廟,目前仍在,屬一級古蹟,不過已經讓道路房屋,電線和看板層層圍繞,原來的神明則遷住到不遠處,一棟三層樓高,位在樓頂上的新廟裡。走進新廟,會發現百年前烏亮的樑柱都在,只是外髹新砌的門面。
視線跨越舊城牆紅雉堞,入城,閃進眼簾的景象頓時一亮,粗看,腳底下竟像是一面五彩的百衲拼布。每間加蓋的違章屋頂上都有一片鐵皮,一片屋頂密密縫著另一片,片片不同的彩色,因此拼接成一大片「門中有門、巷中有巷」,幾幾乎乎不見天的街屋。原來,那裡的住民是跟隨國民政府一起逃難過來,長山九島的漁民,因為他們不具軍人的身分,不能安置在靠海那邊的眷村,因此暫居於此,一住超過半個世紀。人老了,屋子也舊了,居民抱怨,住在這裡夏暖冬涼,屋頂還會漏水,所以才在屋頂加蓋鐵皮,變成眼前所見一大面的花布被。步下剛剛遠眺的矮牆,透過老樹,逆光,回首剛剛野望的鐵皮屋頂,對比之下鐵皮屋頂顯得更加鮮艷亮麗,不過岔生的枝幹卻像是一把利剪,把那面被單裁成碎花布。
溯回上山時的步道,腳踩棧板,準備下山。想想,現在登山是方便多了,記得第一次上山時,仍未修築木棧道,草比人高,只見廢棄的坑道、碉堡和營房等種種的軍事構築,似隱若顯在高矮不齊的雜樹和荒草間,因此感覺比較陰森。現時,山頭有義工定期維護,遮蔽廢墟的雜物也已清除,艷陽通透婆娑的枝葉,讓山景顯得清爽許多。不過即便如此,前人詩詠的「龜山八景」已難再現,至少猿猴不見,只有松鼠走跳枝椏間。
來到棧道的起點,前方是配水池的平台,西南角,後人考證可能是古時天后宮,「樓頂媽廟」的舊址,據說那時的夜裡,漁民總要依賴廟前竹篙撐起的油燈來指引方向,才能安全靠港。當時的龜山是風水寶地,周邊的廟風鼎盛,除了山裡的媽祖廟和觀音亭(興隆寺),舊城的周邊還有八蜡廟、三山明貺國王廟、文武廟、城隍廟,以及慈濟宮等,即便是現在,左營仍是市區裡寺廟密度最高的一個行政區。
想來每間寺廟,都有自己的故事,可以在裊裊的香煙裡,慢慢訴說屬於各自的過往和輝煌,但是共同的命運是,經過日本人管制軍區強迫遷村、「皇民化運動」和「撤廢寺廟偶像」的政策下,各神各廟都曾經一度流離失所,直到國民政府來了以後,這些寺廟才又覓地重建,或是就此消散成為文史資料裡的一筆記錄。像是「潮軍義勇祠」,如今僅剩一座廟碑,藏身池潭邊的孔廟裡,證明曾經存在的足跡。前兩年,報載,當時逸散,上百尊的神佛像在離龜山有些距離的「興隆淨寺」找到了,原來興隆淨寺就是重建後的觀音亭,現時仍然護持出家人和地方的居士,不知情的香客或許以為,這不過又是一間數十年歷史的新寺罷了。
山下的停車場,畫在地上的白漆格線醒目而齊整,一如一旁的「勝利路」。這條路,百年前由日本人所建,路口處是已經拆除的左營火車站,另一端直直切斷龜山的頸項,將原來的小山一分為二,龜身稱「大龜山」,龜首的小丘是「小龜山」,有人認為,龜山的好風水因此破敗。大約50年以後,國民政府又在小龜山頂上設置釘針一樣的「永清塔」,地方人士相信,就此神龜再無翻身之日,即便後來拆了永清塔,也無法讓神龜復生,信耶?高鐵通車後,聽說左營的地價倒是漲了。
沿勝利路,過了龜山,便是「新」蓋的土地公廟。一直不太明白,土地公廟取名「鎮福」的涵義,於是跟著這個疑惑上到三樓的廟埕,眺望廟前的大龜山,以及先前從山巔俯瞰,那片有著五彩鐵皮屋頂的舊聚落。相傳新的「舊城」建造完工後,衙門公署的官吏與居民一直不願從「新城」(現今的鳳山)遷回,因此「舊城」從未真正啟用沒落至今,原因之一是因為新建的城牆將龜山圈圍在城裡,大雨一來,雨水從龜山頂上傾洩,直直灌進城裡,造成城裡的大淹水。但不知,現時那些老房子的居民是否也有同樣的困擾?視線來回,左眺池潭中的「春秋閣」,前視綠蔭的龜山,山下的人家,以及從北城門延伸過來舊城牆的斷壁,心想,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即便過去,也或者未來,周遭的人事建物都將灰飛煙滅,山水還是都在。轉身,向廟裡看不清面貌的土地公,合什。
山,依舊座落池潭邊,或許他從未死去,只是惛惛,默默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