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書桌前，要寫這篇〈牧羊女論〉之際，我心底自動般跳出兩行字句，一是「自傳體散文」，一是「亂針刺繡法」。但在這兩個主題的引領下，自己恐怕只能作印象派的評論，因此我決定採取兩手策略，首先用散文敘述論與修辭學來規納及演繹其作品，其次，我將隨機取樣挑選篇章作精讀，俾便呈現出牧羊女文本的繁花盛景。
收錄了牧羊女早期散文的《五月的故事》，集子中那些早慧的文字，顯示出她是憑藉天賦寫作的，其寫法或是其並不自覺的「以意御氣」法(作者一有自覺，這種意氣往往就此消失難見)。
這「意」是指「情意」，而非「理意」。
即如〈響在十八歲的迴廊〉一篇，近三千字，主題寫主人翁高中求學期間的青春無端的惶惑，但這主枝幹是虛的，由許多幾近天馬行空的生活細節及感想連綴而成，這些形成枝葉的細節及感想，是飄浮的，很不紮實。這份青春的騷動，不禁使人想起田納西‧威廉斯短篇〈藍色小花的田野〉。但田納西‧威廉斯把這種惶惑、騷動提升到形上、生命的層次，牧羊女這篇《五月的故事》筆力稍有未逮。〈藍色小花的田野〉裡，主人翁梅娜受困於一股莫名的不安，她感覺自己失落了什麼，極力壓抑著某種感情，而又什麼也沒有。牧羊女《五月的故事》所要表達的何嘗不也是這種生命在一種未明朗、未安身立命前的惶惑景狀？田納西‧威廉斯的描摩較犀利而精準，牧羊女則較鬆散，話說回來，牧羊女則看似鬆散的文字，不正也以形喻意地拋露出主人翁內在心緒的雜沓、無所依止的失措？篇中「我總記得在我最快活的時候，我離開快活，在我最充實的時候，我離開充實。」這樣的矛盾修辭語法，十分漂亮，無疑地，足以捕捉到了內在的幽隱。
《五月的故事》裡另一篇〈飲風的晚上〉更讓人見識到牧羊女卓越不凡的文字敘述功力。這篇散文的切入視角很有美學效果，夜晚村莊的美借著各種感官知覺不斷轉喻：
「或擷一杯滾過底咖啡，臨風挺立二樓頂端底前廊，夜深了，風帶有更涼的冷意，陣陣吹過鬢邊底髮際，雜亂的短髮擋住視線。用聽覺聆聽整個鄉村底寂然。偶爾稀疏風聲掠空而過，劃破穹空底冷漠。夜晚的村莊更美，幾朵微雲飄過，幾聲犬吠，加上左鄰井口旁邊小婦人洗衣服的聲音，衣服在抽版上發出微乎其微的嘖嘖，我彷彿可以伸手即摸到飛揚躍起的泡沫。有人說泡沫像愛情，吹起的時候五彩繽紛，失去的時候無影無蹤，(下略)」
這段文字敘述的美，首先表現在場景運鏡的跌宕流轉，從近景到遠景，從低到高，從實到虛……。
其次，感官知覺不斷換喻，「風吹過髮鬢，」這是膚覺觸感；「鄉村底寂然……風聲掠空而過，」這是聽覺；「幾朵微雲飄過，」這是視覺；「犬吠，井口旁邊小婦人洗衣服的聲音，衣服在抽版上發出微乎其微的嘖嘖，」又轉成聽覺；「我彷彿可以伸手即摸到飛揚躍起的泡沫，」又轉成視覺；並且更從實體轉成虛幻之物的想像，展現一種層遞推展的美感。
《裙襬搖曳》是牧羊女寫作生涯中期的作品合集，這本集子裡，寫作題材部分銜接早期的親情，部分是到台灣定居的生活及情愛寫照。但我們發現她這時期的文筆，給人零碎、切割、外在意象之感，情感沒出來，好像被什麼東西制約住，不復早年那種文學的純粹性。
幸好，晚近她又連連出手幾篇回歸早年那種不含雜質的對鄉愁的凝視，鄉愁有兩種，一種是對故鄉，一種是對心靈、對性情的自我召喚。牧羊女在其最好的散文裡，這兩種兼而有之。我們現在來審諦一下收錄在本選集裡的幾篇作品。
約兩千字的這篇〈繡花鞋〉寫得最好，好在其內外形象兼具。(或者說，外在叫「形象」，內在叫「意象」。對於此二者之分，我們不妨試舉以文體著稱的中國大陸新生代散文家周曉楓為例(周曉楓即那位張藝謀電影《金陵十三釵》的文學策劃)，她有一篇〈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寫她一個剛生產的友人：
「她剛剛在幾十個小時以前做了母親。我的女友懷抱著滿身通紅的褶皺嬰兒，給我古怪的錯覺：看陌生人抱著小怪物。這就是女人的幸福。女友向我出示剖腹產的刀口：紗布紅紅黃黃的漬跡，刀口長得嚇人。人們從她的血肉中奪取孩子，從此，她的命被劈開了。」
「母親」、「女友」、「嬰兒」、「刀口」是外在形象；「陌生人」、「小怪物」以及「人們從她的血肉中奪取孩，她的命被劈開了。」則是內在意象。外在形象是共象，而內在意象卻是自己獨有、且飽含情感的殊象。)
牧羊女的〈繡花鞋〉寫她最拿手的親情，文中有一段寫自己「皮包裡長年放著父親、母親鞋長的尼龍紅繩，因而任何時候想為他們挑選一雙鞋子，丈量紅繩長度買回必定合腳，當女兒的似乎只有這一件事可做。」這一行文字敘述舉重若輕，卻是全篇「詩眼」，當下不必再作修辭，把內外形象、意象都一體包融了。鞋子牽繫著父母和兒女的親情，直到父母親遠去，鞋子還在，物竟比人活得更長，這就有了悠悠不盡的餘思。
〈夢迴四合院〉亦屬佳構，寫人事景物的變遷與凋零。有兩組人跟屋宇對照，著，自己家較平凡，但一家和樂溫馨，隔壁玩伴麗貞家比較豪華，後落、中落、前落三落美麗房舍，屋頂燕尾鑲著許多璀璨交趾燒琉璃玉石，黃色紅色藍色綠色青青翠翠，鮮豔分明，但充滿詭魅陰影，後來更人去樓空，繁華散盡。這篇頗有艾略特(T.S.Eliot)所主張的「客觀投影」(objective correlative)的技法：「在藝術的形式中，表達情感的唯一方式是去找尋客觀投影；也就是說，去找尋一組事物、一種情境、一連串做為特定情緒表達模式的事件；當終止於感官經驗的外在事物被呈現為文字時，這種特定的情感便當下立即被引發」。「客觀投影」可用在各種文學體裁上，像他就用以分析莎翁名劇《哈姆雷特》，他認為哈姆雷特欠缺這份外在事務和情緒的相當對應，以致於他不能將感情客觀化，感情存在心中毒害生命。〈夢迴四合院〉中那些對時間人世流換的喟嘆，是藉由兩組屋宇的對照鏡映出來的，童伴麗貞家華麗的屋宇，三落兩進大厝，庭院深深，後落族人養馬，經年失修雜草叢生，顯得陰森。族嬸原來年輕熱情，卻不知何故自殺身亡。這間三落大厝接連著因年輕女子身亡，叔字輩、祖字輩都交了惡運……。在文章快結束前，作者又把兩組人事提出作對比，一邊是「把兄弟姐姐共同擁有的歲月緊緊的收藏在裡面」、「一起回味童年趣事。」一付和樂融融樣子。另一邊是鄰居童伴麗貞家連前落都破敗淪落至雜草一二人高，竄出圍牆。先前已逐漸藉由客觀事物喚引的情感，在這時收束而達到高潮，文字敘述藝術鋪陳的效果在這裡，於焉展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