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成林----榕樹
初識榕,是在高溫溽熱的仲夏。端午。一早,父親先遣我到村南向陽坡地,摘一大把掌狀深裂、葉背淡銀綠、味辛難聞的「艾草」;再喚我至村北竹林邊,覷準了長滿鬚毛的「大榕樹」、取一稍大的枝椏回來,時年幼,尚搆不到榕樹下邊的枝條,只得央求早已爬在上頭的紅圓丟一把下來,帶回家交差了事;母親將之分成十數葉的小枝,夾雜著先前找來的艾草,一束束地插在門楣及窗櫺上。及稍長,知是驅邪祟、避五毒的一種儀式。但不像日常悠遊於田野間常見的拔樂、芭蕉、蛇莓等,榕樹被我歸類為沒有果實可供食用的另一類植物,所以也就沒有進一步的「情感交流」了。
十數年後,負笈台中,午后初達東海,彷彿從沙漠中逃進了森林,立刻,我就愛上了那一山的綠。在什麼都還沒搞清楚的狀態下,開始了四年與植物、繪圖為伍的大學生活;憑藉著幼時滿山遍野找尋果實的豐富經驗,對植物學倒也應付裕如;只是繪圖,就非得痛下功夫努力不可,每逢熬夜苦思、搜索枯腸仍擠不出一丁點兒東西時,我最喜歡獨自到文理大道靜思片刻,陪伴著我的是兩旁的榕樹,夜靜葉落,聲聲入耳,天地間充滿寧靜,這時,呼吸平順了、疲憊舒解了、心靈滌淨了,榕樹無言的接納了我的傾吐,成為我最好的心靈醫生,我深深地喜歡上榕。
榕,桑科榕屬,常綠大喬木,全株呈傘形或圓形,莖幹粗、多分枝、枝葉濃密,葉革質全緣、單葉互生、具尾尖,全株具乳汁,原產於印度、菲律賓及馬來西亞等熱帶季風區,臺灣全島平原或低海拔的山地隨處可見。在物種競爭最為激烈的熱帶雨林中,為了多吸一點水、多得一抹陽光、多一絲生存的機會,植物在歷經不斷上演的自然汰擇事件中,大都練就了一身「板根」、「氣生根」、「纏勒」等絕技;這些特徵也在熱帶雨林出身的榕樹上看得到、即便是它已離鄉背井數個世代或數十世代。常可見隨鳥類排洩物一起落在其他植物樹幹上的榕樹種仔,遇適當的時機即開始萌芽,向上抽出莖葉,向下沿著附生的樹幹交錯生長纏勒性的氣生根,直到「根踏實地」,隨即發展出真正的根系,而原來的氣生根一變為支持根,再變成莖幹,慢慢地將其附生的植物「纏勒」「絞殺」至死,而快速向上生長的枝葉立即取代其原有地盤,進而向四方擴展。側枝生出大量氣生根,粗者數百,細者不下數千,除協助吸取空氣中的水份,下垂入地即成莖幹,反復不斷地,形成一片蓊綠的森林。澎湖湖西鄉通樑村就有一株百年古榕,樹冠佔地達數百坪,蔚為奇觀,可謂「一木成林」。
除了利用氣生根「分株」及「扦插」等方式進行無性生殖繁衍,逐漸地擴展勢力,種仔繁殖是榕樹遠程快速繁衍的最佳途徑。
隱頭花序是桑科榕屬植物最重要的特徵,由一個膨大而內凹的花托,包裹住成千上萬朵小花所形成的隱頭果,頂端有一個由層層苞片所組成的榕小孔。榕樹是雌雄異株的植物,當榕開花時,榕小孔會打開,讓一種榕小蜂雌蜂由這個通道進入,鑽入的榕小蜂會在雄榕果的短花柱雌花內產卵後死去,但將後代留在有良好保護、溫暖且食物充足的榕果內。孵化的蜂寶寶在花的子房內慢慢成長,雌花(雄榕果)也逐漸膨大為蟲癭花;一直到雄榕果成熟時,先羽化破殼而出的雄蜂,直接在榕果內尋找到雌蜂癭蟲交配,然後由榕小孔鑽出離去,此時,在榕小孔四周的雄花陸續綻放;隨後,受精的雌蜂羽化,亦經過榕小孔鑽出,帶著花粉找尋另一個天造地設的環境傳承下一代。如果牠飛到了盛開的雌榕果內,就僅能義務幫忙傳粉而無法產卵,如果牠順利找到了雄榕果,便可產卵孕育後代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平時看不到榕樹的花朵,但卻幾乎全年都可以看到高掛枝條上的果實。成熟時的榕果柔軟多汁,常會吸引許多動物前來採食,特別是獼猴、鳥類、昆蟲及螞蟻等最是喜歡,被食後的榕果種仔不易被消化,隨著糞便排出,隨機散播,四處繁衍。
榕樹樹性強健、不擇土壤、耐風、耐潮、移植易、生長迅速的習性,在「浯地苦風,村落每在藏風處,有風患者、村落每致遷移。如李洋、西洪,昔為村落,今為荒埔」的情況下,除了「……,其當風路口,每見有石刻巨獸,作焌猊張口人立狀,俗稱風獅,云可擋風,……」的心靈慰藉外,榕被大量種植為防風樹種,實際擔負起抗風守土的重責大任。金門地區聚落生息對榕樹的依存性,從走過砲火風霜、碩果僅存的百餘株百年古樹,有七成以上為榕樹可見一般。而淪為荒埔的西洪在軍民戮力綠化下,一變為綠蔭蔽天的蒼翠榕園,僅留下北側的沙丘及沙丘下的風獅爺,伴著髯鬚垂地的老榕,共話著曾是風砂蔽天的鳳穴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