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金門現代小說作家選】洪乾祐論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點閱率:1,544

洪乾祐在金門文壇可說是獨行特立、具標竿性的作家。他所操演的文本夾在新舊文學之間,或者說他的現代新文學文本,猶染著傳統「傳奇」、「通俗小說」這體裁或說文類的色調。直言之,他的小說傳奇性語調濃,想必他也有所自覺,因此其短篇小說集《相愛應是別離時》另一題名即《金門六傳奇》,其長篇小說《夢棋緣》一書封面即署「清‧南鄙遯叟傳奇/洪乾祐(世保)演作」。從他這樣新舊文學因子的纏雜,拋露出什麼樣的精神風貌及藝術型態?是本文我們對其論述的第一個旨趣。
其次,在我們仔細披檢其「金門文學三書」──《夢棋緣》、《宿世緣》、《相愛應是別離時》(收入金門文學叢刊時改題《紅樹梅》)並由前面那種新舊文學因子的對蹠交鋒,我們發現,洪乾祐乍看似舊還新的文本,竟和當代歐美結構主義符號學諸多文學主張及其實踐不謀而合,這裡引作附麗的是俄國的巴赫金語言符號學的哲學觀──對話理論。這是本文我們對其論述的第二個旨趣。
洪乾祐對島鄉的疏離,本地讀者,尤其是年輕一輩,對他或稍感生份,因此,且先引一則其自述如下:
洪乾祐,別名世保,一名維燦,1932 年出生於福建金門後浦。七歲啟蒙於金門閩南語塾師榜林鄉楊朝曙。十六歲求學廈門市立中學,投稿中央日報副刊,首篇為「漫談金門」。二十歲起八年受業於後浦塾師陳明德。故作者能以閩南語讀十三經。1961年普通考試普通行政科全國第四名及格。1963年以第一名考取國立台灣大學政治系,次年轉中文系。1967年文學學士,1971年文學碩士。1978年留學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先後任教國立台東師範學院、私立逢甲大學等校二十五年。著有《先商學術蠡測》,百萬字《漢代經學史》。方言研究有《閩南語考釋》、《閩南語考釋續集》、《金門話考釋》。論文有〈子夏的文學〉、〈先秦諸子百家勃興的原因〉,小說有閩南語長篇《宿世緣》、《夢棋緣》兩部。(《夢棋緣》且獲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短篇小說集《紅樹梅》。
艾略特〈傳統和個人的才能〉一文表示,藝術並無進步可言。我們且冷靜地就洪乾祐小說的傳奇性和通俗性來看其文學藝術表現。(為方便計,以下概統稱傳奇)。洪乾祐的小說上承了傳奇,跟傳奇藝術的諸多敘述形態及精神幾乎若合符節,尤其是明清時代的文人傳奇,試舉數例:
明清傳奇大抵分成「個人內在情志表現」和「社會群體意義再現」兩支脈絡在走。依清人語彙,那就是「言志」和「風教」。洪乾祐走的路子顯然偏向前者。他的身影,頗似「聊將史筆寫家門」的清代戲曲家蔣士銓,即基本上是以情御志的。或者說他的「情」並不僅止於男女情愛,他有藉由個人情志的發皇,而由情入理,將個體的位置放在於群體之中,亦將群體的「他者」經驗,融入於自己的同情之內。這使他的詩文創作,具有了「外在現實」與「內在性靈」主客觀的雙重性。
即如其自傳長篇小說《宿世緣》,洪乾佑的語言敘事符號跟巴赫金的語言哲學很契合,一言以蔽之,巴赫金的語言哲學就是「對話」,他認為所有語言無非都是一種交際,一種對話,因此其本質是社會學的。在長篇小說中,他提出「複調」這個觀念,「複調」一詞借自希臘音樂術語,即由雙聲或兩個以上獨立音調和聲部構成的樂曲。小說中的複調現象,隱喻著眾多各自獨立而彼此不相融合的情思意志,眾生平等,所有對話都等值。引申地說,所有對話既然都永遠處在對話的平等中,因此不免就有一種未完成性。《宿世緣》裡,洪乾祐處處展現出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巴赫金的對話理論中有所謂的「大型對話」和「微形對話」,「微形對話」又分兩種,一是主人翁的自我對話,一是藉由他人來跟自己形成對話。《宿世緣》裡主人翁有不少自我內在對話,譬如他那些內心獨白,這些獨白並不是主人翁單向、唯一意義的語言,卻是拋顯出主人翁內心情思的掙扎、甚至自我矛盾,這表露出不止息的生命情狀的對話。在整部小說中,主人翁洪乾佑的男女情愛是主幹其中一條,除了零星幾個萍水相逢、慕少艾者外,真正的傾心對象前後有黃、唐兩位小姐。故事中,與黃小姐決裂後,他改戀唐小姐,但在兩人還來不及作真正交往前,唐小姐隨即閃電改適另一位軍官。主人翁晴天霹靂,隨後一連串的敘述語言、獨白,就充滿對話性:
「以黃小姐與唐小姐相比,簡直是相差天壤!中等相貌,輕浮易動情、對愛情不專一、翻臉不認人──這是黃小姐的人品如此;溫婉美麗、用情穩慎、對愛情永遠不慾渝、對象專一──這是唐小姐的高尚人格。」
在這裡,主人翁非但今昔對話,讀者與主人翁也同時在對話,讀者或者會囅然一笑,因不久前主人翁與黃小姐情海還沒生波前,他還認為黃小姐「叉著柔軟可人的細腰,那儀態有說不出的少女美」、「看在洪乾佑怡然癡醉的眼中,那不很明亮的媒油燈,映照著她,真是美麗。」這種前後不一的對話顯露出人物內心的衝突、惶惑、扭曲,及掙扎。
又如《夢棋緣》裡寫迎城隍慶典相箱娘、鄭巧慧相約到城隍廟口廣場看戲。四月看福州班正音戲「破洪州」(穆桂英罵楊宗保,殺遼將蕭天佐事)、「探寒窯」(薛平貴征西涼,王寶釧母親探女兒苦守寒窯);四月十四日,觀賞「桑園會」(秋胡戲妻)、「鍘美案」(陳世美不認秦香蓮)。觀戲結束,相箱娘夜裡想起在南洋的夫婿翁允吉:
「伊在南洋,敢會瞞騙我再另外偷偷娶妻?將來富貴,敢會像陳世美,不承認我?」「現在我有七箇月身孕了。若是伊連續五、七年不寄批信給我,日後我帶著囝兒去南洋找伊,伊敢會像陳世美,叫人來謀害我們母囝?」「或是幾年後有一日,伊趁大錢做官返來,來到大門口,看見我身穿破衫破褲,飼雞掃地,敢會像秋胡,手內提著白雪雪的洋銀,試試看我是不是正經?」……「就算伊不致這樣,但若是停三兩年不寄錢,叫我們母囝怎樣生活?我那有像王寶釧天大的福氣,有一箇千好萬好的老母,不時來關心!」
在這裡,古今戲劇現實充滿對話的張力(借他者來與自己對話),真是生動精采。
不只是這部作品,洪乾祐的小說,幾乎都有這種「複調」小說常用的「對位法」創作技巧。我們不妨把短篇小說集《紅樹梅》裡六個短篇視為一齣長篇傳奇,六個短篇何嘗不指涉一個相同的主題:人情性靈與世情義理的碰撞,或說追求人世的幸福?六篇故事都彼此對話、彼此對位,然後形成一個沒有結局、不作價值判斷的整體。譬如書中第一篇〈海〉敘述侄嬸不倫畸戀,最後下場很慘,跟第三篇的〈紅樹梅〉那一位有著「傾國的容貌」、「罕見佳人」甄令儀拋夫棄子,和丈夫賈克莊的好友趙郎卿私奔,二者便彼此對位,二者景境不一又是另一種對位。其他各篇的關係莫非如此。這就是複調音樂的技法:每個聲部既獨立又彼此和諧,再結合成一悠悠不盡的整體。
(我們發現,巴赫金的結構主義符號學甚至在唐人傳奇也隨處可見,足證語言的本質──對話──是社會性的。沈既濟的〈枕中記〉最明顯,盧生感慨自己生世不諧,困如是也。道士呂翁便施方術,演示了一種盧生自認為如此便是大丈夫榮適之道的生命情態,寵辱、窮達、得喪、死生、虛實相互對話,然後藉著時間統合一切,讓讀者對生命適與不適的生之情態及價值,也有所對話和省思的餘音)。
巴赫金語言學的另一個重要論述是「狂歡化」,此觀念是從中世紀歐洲的「狂歡節」(Carnival,一譯嘉年華) 而來的,狂歡節節日起源於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木神節、酒神節。復活節象徵重生與希望的復活節前有一個40天的四旬齋,期間禁止娛樂,禁食肉食,反省、懺悔以紀念遭難的耶穌,但在齋期開始的前3天裡,人們會舉行宴會、舞會、化妝或戴面具遊行,縱情歡樂。巴赫金即把狂歡節的精神轉嫁到小說敘事上。狂歡節表面上世慶祝冬去春來,萬物復甦,實則是藉機狂歡,其精神呈現、代表著對自由、平等、幸福的崇尚、對一切束縛──包括宗教、傳統規約的逸脫。巴赫金認為歐洲小說發展史上的「敘事、雄辯、狂歡體」等三種小說體裁,即沿襲自史詩、雄辯術、狂歡節這三個基本來源。巴赫金認為對話體就是狂歡體的一種變體。洪乾祐的《夢棋緣》裡有不少節慶場面的敘述體現了狂歡化,即如描敘島上連續三天的迎城隍慶典。城內四門境的居民及島上農家百姓,齊聚於城內大街共赴盛會。冷紅茶、糖食、夏果、蜜餞、扁食、麵條、鹹糕、煎牡蠣餅、稀湯麵線、棒香等小販沿街兜賣,人山人海,盛況空前。透過相箱娘、鄭巧娘之眼,可以看到東門境的「蜈蚣陣」及境主神池府王爺神輦、南門境的「藝閣陣」及境主神媽祖神輦、南門境的「公背婆」及境主神玄天上帝神輦、西門境(當年輪值爐主)的福州人高蹺隊及境主神關聖帝君神輦等隊伍,依序走過,熱鬧非凡:
街旁有數十箇衙役吆喝觀眾退得更開讓路。大家看到有二十七箇身穿黑色軍服外披「勇」字馬褂的壯漢,最前面四箇,手擎「迴避」、「肅靜」和城隍官銜諸種大木牌。再來是雙手高舉各樣木製兵器的六箇。一箇進轡手牽一匹高偉健壯鞍繫壽金紙和線香的白馬,是供城隍乘坐的;白馬神色驚惶,蹄步跳踉,有異平常。再後兩箇,合持一把橘黃色涼傘華蓋。八箇扛抬方形的城隍大轎:金黃轎蓋,左右後三面朱紅雕花轎窗緊閉,正面轎門門簾低垂,沒有人看得見城隍雕像神貌;窗櫺下和門簾下,有數方幅精鑿細刻的花木風景,亦是金黃色的。六箇徒手穿勇字軍服壯漢走在轎後。爆仗過後,一街無譁。本縣縣丞萬鵬老爺大人居前率領,協副將李思經,營都司陳紹勳,東門林豪舉人、林資熙舉人,北門洪作舟舉人和多位地方官紳,箇箇穿著官裝禮服,在城隍轎邊兩旁,手扶轎杆,緩步向前走。再來是衙門裡的劉師爺隨後居首,大小員弁,義學裡的教習秀才,士子童生,商界領袖。隊末,纔是數以千計,全島各處趕來的「隨香」民眾,婦孺老幼丁壯都有,臉色虔誠,手持棒香,香灰灑滿頭髮衣裳,一身汗濕,無哀無悔,似在衷心祈求。
在這個狂歡化隱喻裡,人們泯除了階級身分、制度規範。彼此自由無拘束、既肅穆又興高采烈地交誼。不錯,對話交誼和狂歡是辯證統一的。唯有對話才有自由,才有狂歡的親暱,也唯有狂歡的世界的感受這一前提,思想和生活的對話本質才得以被揭露出來。這點巴赫金本人在分析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說時說得更精微,他說:「狂歡化提供了可能性,使人們可以建立一種大型對話的開放性結構,使人們能把人與人在社會上的相互作用,轉移到精神和理智的高級領域中。」這種精神跟蔣士銓「以情關正其疆界」主張初心容或不同,但最終達到其目標「倫情交誼」的效果卻是一樣的。這種「倫情交誼」的境界,既完成了某種精神主體的理想建構,也經由平等活潑自由的互動,把個人和社會團體群組綰結起來。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王璦玲有一篇〈「以情關正其疆界」──論蔣士銓劇作中之性情、道德主體與史筆〉,我們發現她對蔣士銓的論點和評價同樣可以用在洪乾祐身上,特引錄如下,以作為本文總結並向洪乾祐致敬:
「劇作家這種將敘寫重點完全放置在記敘時人生平事跡的寫法,對於傳記體傳奇的發展言,展現了『形態上』的重要意義。就表現的層面言,這種敘寫方式明顯地擴及作者的人際關係,包括與親人、摯友、門生等這些作者生命中重要的他人(significant others)的互動 ,即所謂的『倫誼交情』,而在這種人際關係的互動氛圍中,作者似乎期望從一種『群體』與『個人』的關係去烘托出這個『個人』。這類傳記性作品與前文所引述巴赫金所謂的第二類傳記──『社會生活傳記』,有些相近之處。」

回頁首